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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奉命前来的内官透过渐渐扩大的门缝看到跪于门外的柳竹秋,端严地走到她跟前诘问“何人敲击登闻鼓?”
柳竹秋以手加额,肃穆叩拜“草民温霄寒,乞恳陛下伸冤做主。”
内官命随从送上纸笔,让她写诉状。
柳竹秋不碰笔墨,毅然咬破食指,以血为墨,慷慨陈词。
“草民童蒙1时即知‘家国同构’、‘君父同伦’,昔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2,臣子以忠孝二字报君父,君父以仁爱之心待臣子,父慈子孝即天下一家之理。草民自幼失怙3,无法尽人子之道,夫唯出不负君,移孝作忠,忠君即为孝亲也。亦盼陛下怀存扶之心,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
通过庆德帝对待两位皇子的态度可知,他虽算不上明君,但确是位慈父。
柳竹秋剑走偏锋,绕开朝政法治,专谈父子孝义。在状纸上说自己以孝敬父亲的心态来侍奉他,像操心家事一样对待国事,见奸人败坏纲纪,犹如眼看家中遭了贼盗,父亲受人欺骗一般愤慨,故而执意追凶。
又引申说天下忠君爱国的士子,比如柳丹都怀着同她一样的想法,他们不仅是忠臣,更是孝子,死一个都是国家的损失。而孝子冤死,慈父必然伤痛,也定会为其讨回公道。若任他像孤儿般冤沉大海,其他子女难免会寒心销志。
再把话题扯到“以孝治天下”4的基本国策上,说一个好父亲连家里的婢妾都不忍辜负,何况自己的儿女?历代圣王都以孝义治国,即便对极卑微的小民也不遗弃,故而得世人拥戴,使海内祥和,国泰民安。我们这些读书人都像蓬头稚子期盼陛下的抚悯,难道您忍心不理会孩子的哀求,任我们向隅而泣吗?
最后用引用《孝经谏诤篇》里的话表明自身态度。
“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草民虽材朽行秽,却秉持善念,欲尽忠孝之节,殊无恶逆之心。今舍身犯谏,陈冤阙下,纵获罪身死,亦可为朝廷之忠士,君父之孝子,求仁得仁,无愧无悔矣。”
庆德帝听说温霄寒蘸血作书已是吃惊,看完血书内容果被触动柔肠,对温霄寒这种将他以父侍之的心态颇为怜惜。
继而联想到曹操《短歌行》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5。
君王广纳贤才方能使天下归心。这些读书人都是国家的储备人才,科举是他们崭露头角的唯一机会,当真来不得半点含糊。
他计较良久,传旨左右“去告诉温霄寒,他的状纸朕收下了,定会派人彻查此案,让他回去等消息吧。”
还特赐一瓶止血药膏给他涂伤口。
这时东宫的属官慌忙来报“太子殿下心疾发作,刚刚晕过去了。”
朱昀曦儿时曾患心疾,经名医调治,成年后已经痊愈,现下突然复发,着实吓出庆德帝一身冷汗,急忙摆驾前往东宫探视。
皇帝驾临时朱昀曦已苏醒,章皇后先一步抵达太子寝宫,正在审问他晕倒的原因。
尽管朱昀曦一再保证自己已经好了,此事却终不是凭他的意愿能够遮掩的,庆德帝也跟着严厉追究。
章皇后见太子夫妇和在场的侍从都似仗马寒蝉,不置一声,便自行揣测道“定是那登闻鼓敲得太响,使太子受了惊吓,这敲鼓人无端造衅,冲撞储君,应从重处罚!”
朱昀曦大惊,胸口又一阵窒闷,忍不住伸手用力捂住,痛苦之情难以抑制。
这下连庆德帝都狐疑了,云杉见状只想保定柳竹秋安危,当即跪地叩头道“请陛下和娘娘恕罪,是奴才该死,方才不小心惹恼了殿下,才牵动了殿下的旧疾。”
章皇后质疑“你是如何惹恼太子的?”
云杉挖空心思撒谎“奴才前些时候摔坏了殿下心爱的镇纸,被殿下责骂后心怀不满。适才殿下与侍从们聊天,品题古代书法家谁的造诣最高,说米芾功底非凡,可惜人品卑劣,像颜真卿这样的忠烈才堪称大家。奴才记恨前日挨骂之事,故意跟殿下反着说,骂颜真卿的字臃肿肥胖,只有刚学写字的小儿才会临他的书帖。殿下教训奴才,奴才不服气,还继续出言不逊,后来就把他气倒了……”
宫里最容不下犯上的奴婢,庆德帝抢先发话“这样不知礼数的奴才要来何用?拖下去杖毙!”
朱昀曦急忙滚下床,向皇帝跪地讨饶“云杉伺候儿臣多年,请父皇念他是初犯,饶他一命!”
庆德帝见儿子被小太监气到病发还要包庇求情,显然拿他当爱宠,分明犯了帝王家的大忌,板起脸薄责“你贵为太子,跟奴婢置气亦是不妥。这刁奴胆敢惑乱人君心性,日后必为祸胎,断断留不得!”
催令侍从将云杉拉出去处死。
云杉开口时已知必死无疑,全当舍命报效主子,闭着双眼默默接受宰割。
冯如月一直焦灼观望,至此不能再沉默,决然跪地阻拦。
“陛下息怒,云杉并无过错,真正顶撞太子的是儿臣!”
众人震愕,庆德帝难以置信地望着向以贤良淑德著称的儿媳,目示妻子代为问询。
章皇后严厉质问“太子妃,你向来懂事,今日为何如此失德?”
冯如月战兢兢回道“儿臣可能有了身孕,这几日身体不适,心情极为烦躁,并非存心激怒太子。”
这消息更惊人,章皇后急召彤史来问。
彤史奏报“太子妃娘娘的月事确实已推迟半个月了,奴婢本想按规矩等娘娘停经满一月后再向皇后娘娘禀告。”
喜讯立刻平复了庆德帝的怒气,笑道“今年是母后七十寿诞,若能赶在年底前让她抱上重孙子,那就是双喜临门呀。”
转而劝说呆愣的儿子“曦儿,有些女人怀孕之初会变得暴躁易怒,小夫妻之间拌嘴也是常事,你身为丈夫理应多让着妻子,为几句口角将自己呕成这样,未免太小气了。”
朱昀曦忙认错“都是儿臣不对,请父皇莫要责罚他人。”
庆德帝向御医询问太子的身体状况,听说并无大碍后反过来劝章皇后“皇后,朕看这是太子的家务事,我们就别再过问了。”
章皇后怀疑另有隐情,仍不依不饶。
庆德帝温言开解“俗话说不聋不哑做不得翁姑,你我年轻时也时常拌嘴吵闹,若旁人不插手便床头打床尾合了。如今儿子儿媳之间的事正该由他们自行解决,做长辈的强加干涉反为不美。”
章皇后只得妥协,命御医留下看护太子,再宣专治妇科的御医进宫为冯如月号脉,叮嘱太子夫妇小心静养,毋再失和,之后陪同庆德帝起驾回宫。
送走两尊大佛,朱昀曦忙问冯如月“爱妃有了身孕为何不早点告诉孤?”
冯如月神色忧恐,支吾道“殿下恕罪,臣妾这会儿真的很不舒服,请容我先行告退。”
朱昀曦以为她连遭惊吓精神受损,忙派人送她回寝宫,心里到底放不下,悄悄将她的乳母杜嬷嬷招来问话。
听太子问起太子妃怀孕一事,杜嬷嬷默然流泪。
朱昀曦逼问半晌,答应她屏退余人后,婆子才忍泪悲诉“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娘娘为了维护您,甘冒欺君之罪呀。”
那日庆德帝在观鱼池贬评温霄寒后,冯如月便担心太子迟早会受此事牵连,因而未雨绸缪,命杜嬷嬷偷偷弄来大量冰块嚼食,使得经期延迟,以便在必要时刻谎称怀孕,促使皇帝减轻对朱昀曦的责罚。刚才她见云杉性命垂危,知道丈夫没了这个小太监必会伤心,情急下动用此招。
朱昀曦听后百感交集,忙要下床去看望妻子。
杜嬷嬷劝阻“娘娘严令奴婢保密,更怕您误会她玩弄心机,求您假装不知情吧。”
朱昀曦疼惜道“她这样为孤付出,孤又怎舍得疑心她。你回去好好照顾太子妃,孤明天就去看她。”
杜嬷嬷走后,陈维远回来报讯,说他通过乾清宫近侍探得庆德帝并未处罚柳竹秋,还接收了她递交的状纸,准备派人严查。
贾令策有唐振奇做后盾,朝堂上遍布他们的爪牙,不敲定正直官员审理此案,朱昀曦仍难踏实。
次日一早他便入宫向父皇请安,好见机为柳竹秋提供助力。
庆德帝责怪他不好好休息,他开朗欢笑“儿臣都好了,怕长辈们担心,想亲自过来报平安。”
昨日医婆为太子妃诊脉,说她只是宫寒体虚导致经期推迟,并非受孕。
庆德帝不知这是儿媳的花招,还怕儿子责怪她,叮嘱朱昀曦“太子妃虽未怀孕,但女人月事不调也会影响情绪,你平时多让着她,别再跟她吵架了。”
朱昀曦歉疚道“太子妃温婉贤淑,儿臣很喜欢她,也不想让她受委屈。”
庆德帝调侃“你不想她受委屈,就情愿委屈自个儿,这份痴情倒真是我们老朱家的子孙。”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爷俩都笑开了怀。
朱昀曦正想怎么代入话题,庆德帝主动问“你跟那温霄寒接触多,觉得他为人究竟如何?”
朱昀曦机警应答“她很博学,讲话风趣诙谐,很会逗乐子。”
庆德帝说“朕观此人忠勇尚义,铮铮不屈,位卑不曾忘忧国,有做谏臣的素养。”
朱昀曦暗自欢喜,又恐父皇在试探他,聪明地说起反话“父皇太抬爱她了,儿臣觉得她恃才傲物,不服管束,有时还公然指责儿臣。”
庆德帝详细追问,他便拿上次柳竹秋劝他戒奢以俭的事来举例。
庆德帝莞尔“你那天突然奏请削减织造数额,朕还纳闷,原来是受他劝谏。朕没看错,这温霄寒确有诤谏之能,你今后可多召他伴驾,听取他的建言。”
朱昀曦顺势接榫“这人有时过于胆大,儿臣听说昨天就是他敲响了登闻鼓,他还想为那柳丹鸣不平吗?”
庆德帝翻出血书递给他,直观认识到柳竹秋的决心,朱昀曦触目惊心,看后也深受感动,放开胆量问父皇准备派谁去查案。
庆德帝征求他的意见。
朱昀曦早想好了,故意思筹良久说“上次乡试舞弊案告破,萧其臻功劳不小,儿臣以为不妨也将这个案子交给他。”
庆德帝高兴道“皇儿眼光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
圣旨发下,萧其臻以钦差身份接手贾栋剽窃试卷和柳丹之死案。
关于贾栋是如何窃取柳丹试卷的,萧其臻已与柳竹秋分析明确。
科举考试的阅卷制度是考生交墨卷,考官评朱卷。
这是为了防止考官事先与考生窜通,凭字迹给考生打高分,规定在考生上交用黑墨书写的试卷后,将所有试卷的姓名密封,再由誊写员们统一用朱笔抄录成朱卷供考官打分。
因此最有可能协助贾栋调换试卷的就是负责密封和誊写的人。
萧其臻领旨的当天就将在补考中参与这两项工作的人全部抓起来,比对朱卷的笔迹,查明誊抄柳丹试卷的书手叫胡洋。
再调查得知在阅卷期间这胡洋自称头痛难忍,向上官告了两个时辰的假,离开贡院外出求医,犯案嫌疑就更大了。
萧其臻单独拷问胡洋,这厮是个软骨头,两三轮夹棍下来招了个彻彻底底。
考试前他先和贾栋一方约好,让贾栋在贡院附近租一间房,考试结束后就在那里等候。
阅卷时他负责接洽那密封试卷的人,根据贾栋的考号调出试卷。
然后他在誊写时挑选非常优秀的试卷,也就是柳丹的考卷,连同贾栋的一齐带出贡院,拿到租房让他照抄柳丹的文章。
等他抄完后即将柳丹和他的旧卷子销毁,将剽窃的试卷带回贡院,抄成朱卷递给考官们评定。
“我见那考生的文章写得很出色,以为一定能得高分,没想到竟被评为了解元,早知道就选个次一点的了。”
胡洋的悔恨只出于罪行败露,对受害者并无愧歉,没有良心的人才会靠剥夺他人寒窗苦读得来的成绩换取钱财,将其比做吸血的臭虫最为贴切。
萧其臻先将胡洋和协同作弊造假的嫌犯们收押,发文逮捕贾栋,但没急着审讯他。
柳竹秋告御状时着重强调柳丹的死因与贾栋有关,首先得查明这头才能保证贾令策不会抓住漏洞反咬。
他派人去周坎子庄运回柳丹的遗体,命亲信仵作重新勘验,仵作给出的结论仍是溺毙,向长官说明“死者被人灌醉后推到河里也是有可能的,但这样就很难证明是他杀了。”
柳竹秋依然相信秋蕙的判断,那河沟的水只齐腰深,除非柳丹当时烂醉如泥才会淹死,他戒酒多年,又怎会醉到那种地步?
她细读《洗冤录》,见《疑难杂说篇》有则记载“昔有深池中溺死人,经久,事属大家因仇事发。体究官见皮肉尽无,惟髑髅骨尚在。累委官不肯验。上司督责至数人,独一官员承当。即行就地检骨。先点检,见得其他并无痕迹,乃取髑髅净洗,将净热汤瓶细细斟汤灌,从脑门穴入,看有无细泥沙屑自鼻孔窍中出,以此定是与不是生前溺水身死。盖生前落水,则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
她拿着这段文字与仵作讨论。
《洗冤录》是刑名工作必读的书籍,那仵作已烂熟于胸,说“我早想到这段,也试过,尸体的鼻腔里确实有泥沙残留,符合淹死的特征。若说是被人按在水中溺死的,体表又没有与他人抓扯搏斗的痕迹,所以之前的仵作推测是酒醉后坠河溺亡也是合理的。”
柳竹秋不相信天衣无缝的犯罪,沉思一阵做出决断,让仵作以检骨的方式解剖遗体。
萧其臻不免吃惊,问她是否先征求家属同意。
柳竹秋说“秋蕙说过只要能查出真凶,为温如报仇,任何条件她都接受。我也算温如的家属,可以替秋蕙做主。”
她让仵作重点检查死者的鼻腔和气管,仵作剖开这几个部位,在黏膜上发现一些微小的白色颗粒,并且黏膜都留有毒物腐蚀和大面积长水泡的痕迹。
经鉴定白色颗粒是石灰,他顿时恍然大悟。
“我知道凶手用了什么手段了,先在一桶水里加入生石灰,冷却后拌入河里的泥沙,随后将死者的头按进桶里。石灰水有很强的腐蚀性,一旦呛入气管就会腐蚀皮肉,激起大量水泡阻塞呼吸,将人活活憋死,这样造成的死亡特征就会与溺毙者极其相似。”
这死法异常痛苦,想象柳丹死前挣扎的惨状,柳竹秋心如刀绞,泪意不受控制地上涌,赶忙低头走出验尸房。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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