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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躬身再拜,向金海桐道明身份来意。

金海桐听罢更仔细地打量她,铿然质问“正议大夫只是你们国家的散官,没有职权,中国皇帝派你这样的小人物来和谈,也太瞧不起我们可汗了。”

柳竹秋连忙辩解“吾皇非常看重安腊塔汗,本次派遣的正使是我朝礼部右侍郎萧其臻大人。前日我们路过宝拉城偶遇安西娅夫人,萧大人被她强行请去做客了,只能暂时由在下带队。”

金海桐与安西娅是表姊妹,熟知她的习性,随即展颜笑问“你们那位萧大人想必是个美男子,你也生得很好看,为何没被安西娅带走?”

柳竹秋讪笑“安夫人不喜在下这把浓须。”

金海桐和侍从们一齐大笑,紧张气氛随之消弭。

柳竹秋趁机问他们在同何人作战。

金海桐说“我的小叔子阿努金叛变了,今日发兵偷袭,现已被我们击退。你快召集你的队伍,跟我去见可汗吧。”

柳竹秋集合同伴清点人数,有三人殉职,七人重伤,另外十三人负伤较轻,剩下的都没事。

金海桐命手下的大夫协助使团医官救治伤员,见他们的坐骑死伤过半,又分了五十匹马供他们使用。

使团跟随她的队伍前进,日落时抵达安腊塔汗的驻地。

金海桐派人帮他们搭建帐篷,让他们先休整两天,待她去禀报可汗再决定接见日期。

柳竹秋不失时机地禀告“我等此次来分别为可汗和夫人准备了礼物,请先笑纳。”

朝廷送给金海桐的是整箱的珠宝、绸缎、各式精美的手工艺品。

柳竹秋打听到这位贵妇人热爱汉学,自筹了一箱珍稀书籍字画献上。

金海桐果然更喜欢后者,当即挑出一本《艾子》翻阅,一口气看了七八页,问柳竹秋“我看这书是苏东坡编撰的,还以为是部经典,原来是本笑话集。为什么要取名《艾子》呢?”

柳竹秋解释“据说宋仁宗生病时用艾炙来治疗,皮肤被灼得疼痛难忍,就命优伶说笑话转移注意。苏学士也曾用艾炙帮弟弟苏辙治疗,写这本书是用来为苏辙缓解疼痛的。”

金海桐点头,眼波流转,抛出一则考题。

“你看起来像个聪明人,一定很会讲笑话,要是能用一个字逗笑这里所有人,我就去求可汗早些接见你。”

柳竹秋想了想,请示“这个字能允许在下让别人说吗?”

她获得首肯,转身向云杉耳语一番。

云杉面露尬色,不情不愿走到金海桐随身带着的猎犬跟前,向那母狗堆笑作揖,亲亲热热喊了一声“娘。”

在场人等先是一愣,继而哄堂乱笑。

金海桐笑微微看着柳竹秋说“你这人很狡猾,我要提醒可汗当心,别被你骗了。”

柳竹秋醒悟她在设计试探,赶忙辩白“在下急于完成任务,保护汉蒙两国百姓免受战乱荼毒,故而不惜哗众取宠,自贬人格。乞恳夫人莫要错怪。”

金海桐说“我也不希望两国交兵,但那张钦开出的条件太诱人,看到一整只肥羊,谁还会去选一小块羊肉呢?”

柳竹秋正色道“张钦乃奸险小人,说的话无一可信。我朝百万雄师正往东北边境集结,朝野上下众志成城,誓死保国。南方累积的粮草至少能保障三年的战事。倘若可汗发兵南下,定会深陷泥潭,白白消耗国力。夫人熟读我汉人经典,当知‘内乱不与焉,外患弗辟也’,如今阿努金正对贵部虎视眈眈,时刻准备趁虚而入,假如后院起火,更加得不偿失啊。另外还有一事夫人肯定不知,那张钦欠着贵部一桩血债,这才是他发动叛乱的根源。”

她详细陈述张钦和翁子壮在

应昌互市屠杀鞑靼平民,后被朝廷追责的经过。

金海桐惊怒“那些牧民被你们的官兵劫杀我是知道的,因他们不是我们部落的人,我们不便出面替他们报仇。如果事情真是你说的这样,这个张钦就太可恨了。”

柳竹秋说“证据我们多得是,夫人派使者去北京就能了解清楚。张钦为求自保,欺骗安腊塔汗,妄图将贵部拖入战争深渊,还请夫人对可汗言明内情,千万别被奸贼利用。”

谈话起了作用,次日一早安腊塔汗的使者便来召见她。

她骑马深入幅员辽阔的营地,来到安腊塔汗那金碧辉煌的巨大帐篷前,由两位衣饰鲜艳的侍女带领入内。

帐篷宽敞得如同宫殿,毡壁上装饰着各类珍宝挂件和数十盏巨大的牛头灯。

帐内围坐着上百名部落贵族和他们的随从,每个人都服饰绚丽,佩戴价值连城的首饰和宝刀。

安腊塔汗与金海桐并肩坐在铺着厚厚白狼皮的王座上,从头到脚闪耀着金银珠宝的光辉。

柳竹秋站在百尺见方的氍毹中央向他们揖拜,而后落落大方地说出来意。

安腊塔汗命人赐座,询问中国开出了怎样的和谈条件。

柳竹秋有条不紊阐述己方的态度和拟定的措施,包括册封安腊塔汗为鞑靼王,双方通贡,陆续在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等边境重镇开通马市,除官市外,双方皆可设立民间的互市,让汉蒙百姓自由贸易。

安腊塔汗昨天听了金海桐的禀报,已与亲信和头领们商议过,内部也倾向和谈,但对方先求上门来,不多占点便宜是傻子。

他斜递眼色,一名大臣起身对柳竹秋说“你们提的条件我们需要商议再看是否接受,另外要求你们每年要向我们支付二十万两银子的岁币。”

柳竹秋来之前孟亭元代表庆德帝授予她和萧其臻一定权限,鞑靼人若索要岁币,二十万两以内都可应允。

现在对方提出的金额正好在权限内,但柳竹秋并不想答应。谈判犹如做买卖,必须将己方的利益最大化,不能放弃任何讲价的可能。

她微微一笑,对那大臣说“敢问大人,往常蒙汉两族百姓做贸易,哪一方的商品销量更大?”

大臣说“你们的茶叶、盐和丝织品在草原很受欢迎,我们的皮货药材销路也很好,两边基本差不多吧。”

柳竹秋又问“那蒙民在做交易时,是直接用自己的货物去交换汉民的商品,还是花钱购买?”

大臣回答“我们的人不喜欢用钱币。你们的朝廷又禁止汉民用银子铜钱跟我们结算,所以民间一般实行以物换物。”

柳竹秋总结“据您的说法,两国的贸易供需是持平的。相互给出的货品售价也比较公道。如果我朝每年支付贵部二十万两银子,那些汉族商人知道贵部手里有了钱,定会将货品提价销售,以前一匹马就能换得五匹布,以后必须用两匹马来换,您说到时吃亏的是谁呢?”

大臣反驳“我们拿银子又不是为了做生意,是打造兵器壮大军队,以便更好的保卫可汗,维持草原上的秩序。”

柳竹秋笑道“贵部招兵买马要花钱吧,银子到了士兵和马贩手里都会流向市场,他们过日子少不了茶叶盐和布帛这类必需品,仍旧会去汉民手中购买。有钱的蒙民多了,对这些商品的需求就会增加,一出现供不应求,汉商们更要涨价了。”

她靠生意经向对方陈述拿现银的弊端,那大臣忙向安腊塔汗鞠躬,得他点头后转身与同僚们叽里咕噜商议。

等达成一致意见再用蒙语向安腊塔汗奏报。

安腊塔汗又点了点头,大臣便对柳竹秋说“我们可以不要银子,你们就把二十万两银子折算成茶叶盐和布帛以后给我们吧。”

并且按当前的市价规定了货品数额。

这点柳竹秋寸步不让“货品的售价是随产量波动的,遇到年成不好的时节产量少,价格就贵,比如茶叶和布帛,今年丰收价格低,说不定明年就涨价了,假如以货代币也只能按当年的市价结算。”

只规定金额,不限定货品数额,兑换比例就能掺水,到时随便找些荒欠涨价之类的理由少支付一部分,钱就省下来了。

蒙古人不傻,坚决要求按他们的意见来,谈判陷入僵持。

金海桐见柳竹秋据理力争,向安腊塔汗耳语,获得丈夫同意后高声说“温大人,你们这样争来争去太费时间,昨天我见你射箭很准,不如同我比试一场,谁赢了就听谁的。”

对手不肯妥协,磨破嘴皮估计也讨不来好,这办法倒是个机会。

柳竹秋对骑射很自信,沉着接受挑战。

她和金海桐走出帐篷来到附近的空地,安腊塔汗和大臣贵族们都来观赛。

金海桐命侍从提来一只前几天刚捕到的苍鹰,指着它制定比赛规则。

“待会儿谁先射落这只鹰即可获胜。”

柳竹秋与她同时上马,使用同样制式的弓箭,并排站在一条直线上。

昨天她见金海桐射杀叛军,已知她是个中强手,因而严阵以待。

侍从打开笼子,那苍鹰早盼解放,出笼后振翅直冲云霄。

等裁判号令一出,柳竹秋抢先搭箭射击,可惜失之交臂。

失手时金海桐已打马冲出,她急忙扬鞭追赶,两骑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追逐猎物。

苍鹰十分机警,不断变换速度和飞行角度,且远在高空,体型真似苍蝇。

二人都在跑动中,极难瞄准,但若停下来目标就会飞离射程,不得不持续追踪。

柳竹秋见金海桐动若星奔,一袭红裙翩然尘嚣之上,左右开弓,娴熟无比,飒爽英姿俨然木兰再世。

她深为钦佩又暗暗着急,怕被对手抢了先,不甘示弱地与之拼抢。开弓如满月,矫健赛猴猿。

苍鹰被追急了,忽然投梭般向下俯冲,妄图躲入前方的山坳。

金海桐趁势回身一箭,正中鹰腹,柳竹秋随后发箭,也射中了。

后面观战的人马追上来,看那苍鹰似断线风筝飘斜坠落,都争着去捡拾。

裁判看准是金海桐先出箭的,宣布她胜出。

金海桐得意地望着柳竹秋说“你的箭术骑术在汉人中算拔尖的了,可惜都不如我。”

柳竹秋沉默,不久搜寻者们呈上猎物,那苍鹰腹部中箭,双眼也被箭矢贯穿,这夺命一箭是柳竹秋射出的。

虽然金海桐先得手,但以精准度判断柳竹秋更胜一筹。

她虽败犹荣,金海桐的胜利就显得不那么体面了,当场气愤地摔掉弓箭,纵马离去。

场面尴尬,安腊塔汗却一点不难堪,志得意满向柳竹秋夸耀“特使方才与夫人约定谁获胜就听谁的,现在是不是该愿赌服输了?”

败局已定,柳竹秋不好争辩。

回到营地后使团内部有人背地里埋怨,说她该见好就收,直接给二十万两银子多省事。现在兑换成定额的货物,搞不好更要吃亏。

云杉听到这些说辞,将那人狠狠训斥一通,说“若非温大人先说服了金夫人,令安腊塔汗接受和谈,还免不了要打仗呢。如今和谈成功,节省的军费都不止二十万,还不用死人,我们这趟任务已算成功了。”

柳竹秋听了他的转述,自责叹气“我没能替朝廷挽回损失,还在赛场上丢了国人的脸面,确系失职。不怪同僚们有怨言。”

她三岁就知道田忌赛马的故事,却在蒙古人的强项上与他们较量,委实盲目乐观。

云杉安慰“是那虏妇先向你挑战的,你不接受更显得露怯。而且我看那结果你俩该算平手,鞑靼人仗着地利人和才硬说他们是赢家。”

纠结这些于事无补,幸而萧其臻被安西娅劫走,他这个正使回归方可签订盟约。

柳竹秋思筹如何在这之前实现逆转。

这天夜里一阵乱糟糟的吵闹声闯入她的梦境,她睁眼的同时掏出枕下的匕首,不等坐起,几个鞑靼士兵闯入帐篷,火把将帐内照得通红。

瑞福已抢到她跟前,用短刀指着一名试图靠近的士兵。

那人并无敌意,用蹩脚汉话解释“我们正在搜捕奸细,请特使大人见谅。”

柳竹秋忙打听“什么奸细?”

对方避而不答,只安慰他们放心,说安腊塔汗下令逐一搜查营地内的帐篷,他们例行公事后就会离开。

短暂的搅闹令使团成员全无睡意,聚集起来关注情况。

柳竹秋亲自去向负责接待他们的鞑靼官员询问,带回确切消息。

“阿努金在这里埋伏了一些眼线,昨天全部暴露了,绝大部分都被逮捕,有一人受伤逃亡。据说逃到了这一带,他们刚才是来搜查那人的,并非针对我们。大家这两日多留意些,发现异动立刻向我报告。”

人们度过虚惊,分头回去歇息。

柳竹秋这时还没有其他想法,一门心思考虑和谈的事。

次日午饭后她去慰问伤者,几个已脱离危险的重伤员向她抱怨给他们治疗的蒙医今天态度很糟糕。

“说好每天换药,他今天却不肯帮我们换,改口说伤口已经愈合,三天换一次就行。多问两句他还不耐烦。”

还有人说那蒙医浑身马粪味,闻着令人作呕。

这不起眼的小事引起柳竹秋注意,立刻带着瑞福去找那名叫库尔扎的蒙医。

库尔扎正在帐篷内熬药,见她来了表现得十分好客,端出新鲜的奶嚼子招待。

奶嚼子要拌炒米才好吃。

他抓炒米时手有点发抖,米粒淅沥沥撒了一地。

柳竹秋看在眼里,和气询问“我听负伤的同僚说贵部的伤药十分灵验,特来向库大夫求问药方。”

库尔扎抱歉道“那秘方在大医官手中,我们这些低级医者都不知道。”

柳竹秋顺茬问“我闻到那药里似乎有牛黄和鹿茸的味道,其他成分也很珍贵吧?”

库尔扎点头“不止成分珍贵,配制也极其不易。药制成后统一由大医官保管,每次按量支取,因为大人是尊贵的天、朝使节,金夫人才同意让你们使用此药。”

柳竹秋无征兆地冷笑揭露“难怪呢,你今天不肯给我们的人换药,是想省下伤药给奸细疗伤吧。”

昨夜她见安腊塔汗的人严密搜查仍未揪出奸细,断定有内鬼掩护,而据奸细逃跑的方向看,他们的藏身地距离使团驻地不远。

她在意使团成员的安危,金海桐刚派医师来救治伤员时她便细心观察过每位蒙医。这库尔扎做事严谨,今天他突然改口不给伤员换药,定有古怪。

没确凿的证据,她决定先诈一诈他,故意使用肯定语气。

库尔扎猝不及防,慌乱中失落手中的茶碗,雪白的奶茶泼了一地。

心虚情状等于不打自招。

瑞福扑上去用刀刃抵住他的脖子。

他惊恐注视含笑逼近的汉使,活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鸡。

“温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柳竹秋摆出商人口吻“现在有两条路给你们选,一是死,二是乖乖听我的。”

库尔扎企图装傻,被她一语揭穿。

“昨天逃跑的细作被你窝藏在马棚里,你不承认我

就把你交给安腊塔汗,让他来审问你。”

库尔扎顿时蔫气,悚然探问“您到底想干什么?”

柳竹秋说“我可以帮助你的同伴安全脱身,但他必须替我带话给阿努金,就说安腊塔汗提出的

条件太苛刻,我们想另寻出路跟他合作。”她胁迫库尔扎带路,悄悄来到不远处的小马棚,在草堆里见到受伤的细作。

那细作听说柳竹秋要帮他逃跑,将信将疑,但此刻身处绝境,有一点希望都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当下答应她的要求。

柳竹秋发布决策时瑞福不敢插话,回到住宿的帐篷内急忙劝谏“先生真要和阿努金联手对付安腊塔汗?”

柳竹秋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忧心那二十万两岁币的事就病急乱投医了?阿努金为抢夺财物与亲哥哥反目,我们不能相信这种不义之徒。而且他的势力不及安腊塔汗强大,迟早会落败,我们若支持他,跟安腊塔汗的仇怨就不可化解了。”

瑞福听了立即摸清她的真实用心。

“您想骗取阿努金信任,再帮安腊塔汗消灭他。”

柳竹秋笑着点点她的鼻尖以示赞许。

“我们送上这份大礼,就能让安腊塔汗减免岁币了。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想让你去办,你敢吗?”

瑞福欢喜授命,过了一天,柳竹秋借口派人去安西娅的营地迎接萧其臻,将细作藏在装礼物的箱子里运出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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