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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机搬家心切,五天之内建好西街的新大门,带着家什和陈尚志入住新家。
陈家儿子们眼红不过,软磨硬泡塞了几个半大的孙子过去“侍奉”祖父。陈良机狠不下心拒绝,最终接受了。
搬家当天他办了场热闹的乔迁宴,邀请众多亲友同僚来家里吃饭听戏,柳竹秋位列上宾。
中途她去花园散酒,看到陈尚志被几个堂弟围住殴打,抱头缩在地上打滚哭喊。
她忙上前制止,那几个恶少都只十四五岁年纪,长相就透着顽劣,刚才在堂上与她见过礼,不敢在忠勇伯跟前放肆,急忙散开来,垂手低头站定。
陈尚志蜷缩哭泣,身上滚得花猪相似,脸也沾满泥污。
柳竹秋让瑞福扶他起来,同时责备陈家孙少们“你们身为官宦子弟更该守礼仪,岂可枉顾尊卑殴打兄长?”
少年们相互窥伺,一个精明的先油滑认错“爵爷教训得是,我等都知错了,求您饶我们一回吧。”
柳竹秋来做客,不便严厉教训主人家的孩子,打发他们去别处玩耍。
瑞福已替陈尚志拍净衣衫,擦掉脸上的泥土。
柳竹秋看他哭哭啼啼的模样更像朱昀曦,不禁勾动心底柔情,蔼然问道“裕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傻儿不能自理,按说该有人陪护。
陈尚志抬头看她一眼,可能已不认得她了,委屈抽泣“爷爷叫我呆在后院,不许去前面,从早上到现在都没人理我,我肚子好饿。”
柳竹秋想陈良机定是怕外人瞧见他才限制其活动范围,奴才们见主人忙于待客便扔下小主人躲懒去了。
她让瑞福去酒席上取来一些点心茶水,带陈尚志到园中凉亭里吃喝。
陈尚志狼吞虎咽,手上沾了油腻便往衣服上揩抹,柳竹秋笑止,抓住他的手腕用软纸帮他擦拭。
小傻子憨憨地望着她,长睫缓慢煽动,眼神似纯真幼童。
柳竹秋惜弱好色,又对太子有情,这陈小少爷占齐要素,已被她列为保护对象。
她用哄小孩儿的语气问“那几个弟弟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陈尚志迟钝点头,可能不习惯被陌生人注视,脑袋摇晃着撇向另一方。
柳竹秋又问“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有人陪你玩吗?”
久久没有回应,当她准备放弃时,傻儿望着虚空断断续续说“尤妈妈以前会帮我穿衣服、梳头,喂我吃饭,带我去看小喜鹊下蛋……”
这尤妈妈定是他的保姆,柳竹秋问“她这会儿去哪儿了?”
傻儿像被使了定身法,僵愣半晌,垂头看向地面。
“他们说她死了……”
他脑筋不好,却还拥有正常人的情感,提起伤心事即刻呜呜大哭。
柳竹秋越发可怜他,靠近轻轻拍哄,掏出手帕帮他擦脸。
“裕哥不哭,以后再被人欺负,你就来找我。那堵墙后面就是我家。”
陈尚志观看她手指的方向,乖巧点头“我跟爷爷去过那里。”
柳竹秋喜笑“对啊,那天就是我领你们来这儿逛园子的,我还给你吃了柿饼,你记得吗?”
陈尚志小心打量她,嗫嚅“柿饼很甜很糯……”
“哈哈,我待会儿派人送一大筐给你,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柳竹秋注意到他老用手揉右膝盖,像有伤痛,哄着他挽起裤脚,让瑞福替他检查。
只见右膝上覆着拳头大一块青紫,中间还渗出道道血丝,想是方才挨打时磕伤的。
柳竹秋取出一盒玉菩提霜替他涂抹伤处,将药盒塞到他手里。
“以后再摔了碰了就涂这个
,还有,受了欺负一定要告诉你爷爷,让他教训那些坏人。”
陈尚志懵懂凝睇,宛如一头小鹿正透过树丛好奇打量外面的世界。
柳竹秋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时陈府的仆人来寻她,她向陈尚志道别,和瑞福返回前院。
瑞福边走边回头“我看那裕少爷能听懂别人讲话,傻得还不是太厉害。”
柳竹秋说“他就是智力比正常人低点吧,又老受家人和奴才们虐待,才会变成那样。”
“越看他越像太子殿下,可我觉得他比殿下顺眼。”
朱昀曦在下人们跟前总是高傲威严,仿佛天神不可逼视,别说瑞福不喜欢那种压迫感,柳竹秋也看不惯他时不时发作的主子脾气。
老虎再温顺终究会吃人,亲近时免不了心理负担,不像柔弱的小猫咪能随意揉摸。
她想以后要是在太子那儿闹了憋屈,过来逗逗陈家傻孙,或许能轻松消气。
傍晚她回到伯爵府,仆人呈上柳尧章送来的书信。
信上说朱昀曦以他的名义从天津卫找来一个专治妇科的名医,明天要去柳府为她诊脉,让她今晚回家做准备。
太子迫不及待想让她受孕,这份热望令柳竹秋扫兴恐慌。
这男人有很多讨人喜欢的优点,曾经在他倾心信任、舍身救护、哭诉求助、生死与共的时刻里,她都由衷地对其萌生了爱意,可每次心许之后又会看到他自私自利的一面。
他是未来的皇帝,不可能将她的需求摆在权位之前。
她的确从他那里获得了至高的宠信,其中包含着他火热赤诚的真心,然而这些羡煞旁人的恩典真的能为她构建通往理想的云梯吗?亦或是演化为禁锢她的囚笼?
他承诺的大海不过是稍微宽敞的池塘,池里的鱼无权挑选命运,虽能凭自身力气蹦跶几下,下场好坏仍取决于池塘主人的良心。
当晚她借道柳尧章家返回阔别已久的柳府,范慧娘出来接住,搂着她一阵亲热一阵埋怨。
柳竹秋数月不见继母,感觉她苍老了许多,大概是终日为自己忧怖所致。
柳邦彦出去赴宴了,母亲俩先进屋叙谈。
范慧娘说“我儿真出息了,朝廷有三四十年没给普通官员赐爵了,听说你受封伯爵,老爷都吓一大跳呢。那晚在书房坐到半夜,我几次劝他去睡他都不肯,说可惜你是个女儿,若是儿子他就不会干坐着,得马上杀猪宰羊祭谢祖宗了。”
见柳竹秋笑脸失真,心直口快的女人回过神来,赶紧丢开这些不中听的话,聊起喜庆事。
“看到你侄女了吗?那丫头白白胖胖,圆滚滚的,一看就很有福气。”
“是,听三哥说孩子早产了将近一个月,但瞧着比足月的还健壮。”
“生下来时还是很瘦弱的,多亏太子殿下派人赐了专治早产儿虚症的灵药,孩子才转危为安。”
“还有这种事?”
“是啊,当时老三随殿下出征,东宫的人每天都来看望我们,说殿下有旨必须照看好我们一家。我知道这都是托了你的福,听说殿下明天还要派大夫来给你看病,对你的恩宠真胜过他那些妃妾呢。”
范慧娘说到兴起,莽撞试探“太子妃不能生育,殿下这么看重你,今后没准会扶你做皇后。”
见识决定眼界,柳竹秋知道继母先心动了,估计这习惯不出二门的女人还觉得皇宫比家里宽敞。
柳竹秋不跟她计较,微笑吓唬“太太快别说这些不臣之言,当心惹祸。”
范慧娘急忙打嘴,仍坚持说完最后几句掏心窝子话。
“有道是富贵逼人避无可避,真到了那一刻你就别管家里的男人们了,反正他们做了国丈国舅也少不了荣华富贵。总不能
为了他们的官位,让你终生无名无分又不得见光吧。女人有时也该自私点,否则吃亏受累还没人念你的好。”
她能在思想上反叛贤妻良母观,以自身起点来说已很难得了。
柳竹秋陪她吃过晚饭,柳邦彦回来了。
柳竹秋去内书房拜见,刚要跪下,柳邦彦马上起身避让,微微讽讪“你现是爵爷,我哪儿受得起这份大礼。”
有蓬莱馆的事铺垫,柳竹秋不嫌这话刺耳,笑道“老爷冒险救护女儿,我就是磕一万个头也还不清您的恩情。”
柳邦彦慌窘气恼“这个蒋妈真多嘴,我不望你报恩,只求你别报仇,以后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他不改胆小如鼠的习性,柳竹秋见状将抬高的期望值拉回原点,缺乏崇敬感的父爱是残缺的,但好歹还能用温情弥补。
她请父亲坐下,爷俩久违地聊起家常。
“老爷怎会想到找那刘真人算命?”
“……去年冬天你不是遭遇流寇失踪了吗?我听说刘神仙很灵,想托他算算你究竟死没死。谁知那米侍郎办事不力,拖到最近才回话。”
柳尧章舍得花三百两银子请刘真人算命,还是很迷信对方道行的,这几天时时琢磨那四句判词,疑思纷纭,趁女儿此刻心情好,试探“太子殿下究竟拿你当什么人看待?还许你嫁人吗?”
柳竹秋知道他在意道士的预测,想说那是讹言谎语,又担心父亲误会她将做太子的妃嫔,于是模棱两可敷衍“或许会吧。”
柳邦彦嗔怪“这是什么话?你要是做了殿下的人,他定会让你入宫。”
“他答应过不纳我为妃。”
“那他想如何安置你?会亲自给你指婚吗?还是说如果我们家找着中意的女婿,仍能自主让你们成亲?”
父亲的想法一成不变,柳竹秋内心烦躁,哂笑“爹,我都做了伯爵了,您怎么还跟过去似的老惦记着让我嫁人呢?”
柳邦彦像碰到马蜂屁股,跺脚拍桌道“你那爵位就是镜花水月,今后搞不好还要杀头,嫁个好丈夫总还能……”
“还能多拉一群人陪葬,免得自个儿寂寞躺棺材,是吗?”
柳竹秋嘴快揶揄,换来老头儿一声怒喝后讪讪犟嘴“孩儿在外面水里来火里去,千难万难都是靠我自己闯过来的,您怎么还是不相信您的女儿能够独当一面?”
柳邦彦似在训练一头骑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懆恼训斥“树长得再高还能高得过天?你是披了温霄寒的皮才能去朝廷里浑水摸鱼,这两次朝会你都亲眼看到了,那地方可有女人的影子?那些人可肯与女子并立庙堂?”
一针见血的提点令柳竹秋哑然,权力、规则都掌握在男人手中,绝不会自愿分一点给女人,正如同不肯让食的恶狗。
她不由得思忖父亲能说出这种话,也许他对女子的歧视并非发自本心,实际是服膺于从众意识,选择了最适合懦夫生存的理念。
柳邦彦将她的沉默理解为退让,拿出家长魄力重振父权。
“我问过你三哥了,他说萧其臻早就钟情于你,也知道你这些底细。要是你确定太子殿下不反对你成亲,我就豁出这张老脸请人去萧家议婚。”
柳竹秋惊讶,瞧着父亲大义凛然的神情,猜他一定认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慈父,连忙泼冷水。
“老爷可知萧大人的母亲极度厌恶我柳家人,您这么做只会自取其辱。”
柳邦彦另有见解“萧其臻亲口说今生非你不娶,只要他立场坚定,他母亲还能拗过他?”
他觉得通常父母都心疼孩子,自己有三个儿子,还舍不下一个祸害女儿。萧其臻这三代单传的独子就更是萧母的心头肉了。
柳竹秋真想
嘲他虚伪,教训儿女时孝道不离嘴,转身又挑唆别人的儿子忤逆,忍气说“就算萧老夫人被迫同意婚事,我嫁过去能有好果子吃?”
柳邦彦也想骂她窝里横,指面挖苦“你这么能耐还会怕她一个老婆子?把你现在跟我说话这股泼劲儿拿出一半来对付她就足够了。”
“您就不怕人家笑话您养出个泼妇来?”
“我因为你受得笑话还少吗?也不多这一件。”
“您真这么想?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赌气容易伤身。”
“我赌什么气了?你爹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今天要是给个准信说殿下许你嫁人,我明天就去找媒人。”
柳竹秋判定父亲只是在探她的底,他那么软弱虚荣,绝不会真去萧家触霉头,索性以激将对激将,冷声道“那您就去找媒人吧。”
柳邦彦愣了愣,追问“当真?”
“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人家同意了你这边又嫌东嫌西的。”
“老爷如此为孩儿着想,孩儿怎敢嫌弃,这次都谨遵您的安排。”
“勿持功能而失信。”
“一言为定。”
对牛弹琴的痛苦也分境界,草包的牛听不懂琴音尚能安静吃草,换了那满腹经纶的牛还会昂起脖子使劲唱对台。
柳竹秋委实不愿奉陪家里这头有学问的老牛,未行告退礼便负气离去。
回到闺房,春梨已铺好枕被等着她,主仆久别重逢,看到她喜滋滋的俏模样,柳竹秋便将在父亲那里受的气都咽了回去,同她坐下手拉手说话。
春梨时哭时笑地听完她外出以外的经历,心疼道“小姐一定累坏了,才会月事失调。”
柳竹秋笑道“我那是哄太子的,谁知他当了真,还大张旗鼓请大夫。”
春梨转忧为喜“原来如此,殿下真的很疼您。”
柳竹秋冷嗤“哼,你可知他另有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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