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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潢一步跨过来把曾国藩抱住,兄弟几个煞时哭做一团。
萧孚泗看得心急,大叫道:“还没到寿前,在风里哭个啥?——冷呵呵的,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萧孚泗说着话,抢前一步,便将已经昏厥的曾国藩抗在后背上,登登登便往村子里走。众人簇拥在左右,一路前行。
到灵堂许久,曾国藩才苏醒过来。
曾国藩挣脱众人,先爬到父亲曾麟书的脚前,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儿子不孝,回来晚了!让爹受苦了!”
曾国藩又一步一头地爬到母亲的寿材前,双手抱住母亲的灵柩,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有万千委屈要向母亲倾诉。
“宽一,”曾麟书叫着国藩的乳名:“人死不能复生,你走了恁远的路,快些收泪吧。你娘啊,她也知道你的难处。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啊!”
曾麟书嘴上虽这般说,眼里却落下豆大的泪来。
“哥,”大妹国蕙也哭着说:“你能赶回来给娘发丧,娘在天之灵也就满足了!”
“娘得的是什么病?”曾国藩终于止住泪水,问国蕙:“为何走得这般急?”
“急病啊!”曾麟书接口道:“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和你爷爷一个症状。先说头疼,疼得什么似的,服了两副药也不见效。后来又添了脚麻,麻到路都走不稳。去长沙请陈华佗,去的人还没到长沙,她这里已经不行事了!——挨都没挨就去了!”
国蕙道:“娘走时虽不能讲话,可两眼只是望定纪泽看。娘是真想看你一眼啊!”
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痛哭了一场。
众人好说歹说劝住后,曾国藩让国潢打一盆水进来,又让众人把寿天挪开,曾国藩要给母亲亲自净面、洗脚。
国蕙一听,急得忙拉父亲的衣角。
曾麟书会意,流着泪对曾国藩道:“宽一呀,你的心事爹知道。可他们几个已经为你娘净过面、洗过脚了。依爹看,就算了吧。你身子骨弱,见了你娘又伤心得什么似的!你这份心哪,爹替你娘领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又哇地一声哭将起来。他边哭边道:“娘生我养我一回,活着做儿子的不能守在身边,走了,儿子再不为自己的娘净面、洗脚,您让儿子以后还怎么往人前站哪?”
曾麟书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只好含着眼泪对国潢点了点头。
国潢急忙走出去,一会儿,端着盆水拿着布巾走进来。
曾麟书招呼两名下人过来挪寿天,自己一边口中说道:“宽一他娘,宽一回来看你来了。宽一身子骨打小儿就弱,你可别吓唬孩子。”
厚重的寿天终于吱呀呀地被挪开了。
曾国藩强忍着悲痛爬到近前,望着母亲的遗容,口里轻轻地喊了一声:“娘,您如何走得这般急呀!儿子已经得到皇上御准,从江西回来,便到家省亲哪!娘啊,儿子在您生前不能尽孝,只能在您走后,为您净净面洗洗脚了!”
说完了这些,曾国藩拿过布巾在盆里洗了洗,便开始给母亲净面、洗脚。
老夫人身着诰命夫人的袍褂,足登云靴,左手握了块白面馍,右手拿了根打狗棍,静静地躺在寿材里,安祥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熟了一般。花白的头发已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命妇头饰不知何故,竟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放在枕的旁边。以上种种,全是湖南的入殓风俗。
曾家的族亲好友都围在寿旁,看四十二岁的当朝二品高官,怎样给故去的母亲净面、洗脚。
人们欷嘘感叹,无不落泪。大家替老夫人自豪,为天下所有湖南人自豪!
当晚,在娘的灵前,曾国藩和爹商量,想第二天就给娘看茔地,怕武昌一旦不保,太平军打进长沙来,娘这灵真就不好出了。这倒大出曾麟书的意料。
依曾麟书的想法,原本是想等儿子回来后,把这丧事好好的办上一办。无论怎么样,曾家毕竟是湖南首户。太匆忙了,不仅跟江家人不好交代,就是湘乡方圆百里,也要被人说闲话。
曾麟书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宽一呀,爹没你见的世面大,你认为这么急把你娘下葬,合适吗?——我们可不能让你舅他们挑理呀!”
曾国藩知道爹的顾虑,便道:“按理说,我一到家就忙着把娘下葬,是急了些,可现在和以往不同啊。长毛锋芒正锐,由广西一路杀来。官军闻风而逃,已有巡抚、将军多人战殁沙场。我丁忧之事天下皆知,长毛也必知。母亲如不及时安葬,长毛一旦风闻杀将过来,不仅生人遭难,怕连母亲也要受辱!——爹呀,儿子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呀!儿子何曾不想把娘的丧事,办得轰轰烈烈啊!”
曾麟书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这该死的长毛啊!”背起手,慢慢地走出去。
曾国藩见爹临出门时,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
曾国藩冲着娘的灵柩边磕头边道:“娘啊,儿子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呀!您老若在天有灵,就宽恕儿子这一回吧!”
第二天饭后,曾国藩带上南家三哥和戚亲王荆七,决定在八斗冲和下腰里后山内,这两处地方,给母亲选一块茔地。曾国藩的祖母葬在二十四都木兜冲,祖父就葬在八斗冲。八斗冲原名八斗牛,说是该地气势状如八头牛抵角的情形。这里有曾家早年置下的一百二十几垧田产和十几垧山坡荒地。小时候,祖父星冈公带曾国藩捕鸟的地方,就是这里的山前山后。
来到八斗冲,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曾国藩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居京十几年,涟滨书院和岳麓书院的部分同窗他淡忘了,县学的个别秀才有几位他也记不得面目了,但爷爷带他捕鸟的章章节节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爷爷的一笑一颦,一动一作,想忘都忘不了。
一晃儿,自己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儿子纪泽也已十几岁,可他却从不曾带儿子来这里捕过鸟。儿子纪泽也很懂事,小小年纪,竟然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京里做着大官,携子捕鸟有伤风雅,所以从没有要求过。
祖母故去时,他在家住了十几天,每天除了接待亲戚就是外出访友,竟然没有想到单独陪儿子玩上一天!
每次吃饭,在荷叶塘也好,在京师也好,他时不时地便能从儿子的目光中感觉到渴盼、希冀。
每当这时候,他就像下了最后决心似地对自己说:“明日,无论多忙,都要带儿子玩上一天!”
就是这个小小的心愿,他竟然直到今天都没有实现!自己欠儿子的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有种莫名其妙地悔意。
如今好了,自己的官身终于卸掉了。他不仅每天可以陪儿子玩,还可以大张旗鼓地带儿子到野外捕鸟!
田里有人在做着农活,或拔草,或松地。不用问曾国藩也知道,这些都是曾家的帮工们。
曾国藩冲着他们招了招手,也不知他们看没看见,照样各干各的活路。
到了八斗冲祖父的坟前,曾国藩让南家三哥和王荆七把带来的供品摆上,自己跪下先化了几张纸钱,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爬起身,为母亲寻察茔地。
曾国藩往起一站,却忽然感到头嗡的一声做响,两眼跟着一花,哇地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南家三哥和王荆七急忙把曾国藩架住,慢慢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脸色才有些回转。
他靠着王荆七坐了一会儿,直坐到两腿有些发麻,这才扶着南家三哥慢慢站起身;被风一吹,却又险些栽倒。
“三哥呀,”他把着南家三哥的肩头,感伤地说:“做了十几年的京官,没为百姓造一丝福,没为朝廷分一丝忧,倒给自己添了不少的病症——我这身子骨,可是让这京官给毁了!”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呀,您老打小就身子骨弱,回来又没好好歇一歇。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啊!”
王荆七这时也道:“大少爷呀,您老的大名,全湖南都知道呢!您说,您老怎么连侯爷都敢审呢?”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感到浑身有了力气,便不再说话,兀自放开南家三哥的肩头,开始为母亲踏察茔地。直到回转,也没回答王荆七的话。
曾国藩虽不信风水一说,但是对这方面的知识还是了解的。阳宅讲求三不受三受:不受水气,不受风气,不受穷气;受天光,受人光,受富光。阴宅注重三有三无:有远山,有活水,有大树;无蚁穴,无死土,无恶兽。
按着这几点要素,曾国藩踏察了两个时辰,才在下腰里后山内的一片撂荒地选定了一块地皮。这块地皮距祖父茔地的八斗冲二里半地,居八斗冲的右侧,和祖父的坟茔遥遥相对。站在这里,眼能望到虎头山,脚则登着长年流动的藏龙河,右边是方方正正的一片树林,左面便是祖父的高大坟茔。
曾国藩随手抓起一把土来,见土里有沙,沙身含色、含光、含亮,证明透风、透气、透活力。
曾国藩让南家三哥按着方位插了竹签,又交待王荆七,尽快着人到这里为母亲打墓。
王荆七一一答应。
走在回家的路上,曾国藩忽然问王荆七:“荆七呀,我路过城关的时候,在点将台,看见许多人在操练、演习,是谁召集的呀?”
王荆七先是一愣,接着便释然,道:“您老说的是县的团练吧?——是巡抚衙门委派朱父母,朱父母又委派罗相公、刘相公几个人搞的,说是保护县城呢。对了,府上老爷不仅是挂名团总,国潢二少爷还是实缺的副团总呢!怎么,大少爷不知道吗?湘乡县的团练是全湖南最好的呢!”
曾国藩愣了半天才醒过腔来,他边走边道:“怪不得我没看见罗山和孟容,原来他们在忙大事啊!——可我看他们操练,拿刀拿棒拿斧头,也不成个样子啊。这些人打长毛,不是白白送死吗?”
王荆七慌忙道:“大少爷,这种话您老人家说行,乡下可是没人敢说。上些日子,刘庄的苟三儿就因为不愿意交团练费,说了句‘勇丁能打长毛,长毛也就不造反了’,便被捕快锁拿进县大牢。不仅团练费一分不少拿,还被罚了五十两银子。以后,可就再也没人敢说闲话了!”
曾国藩没再言语,心里想的却是:“这张亮基,真是太胡闹了!”
王荆七口里的罗相公名泽南,字仲岳,号罗山,诸生出身。在方圆百里处馆,多有弟子进学。是湘乡名绅,颇有威望。曾国藩会试前,与罗泽南交往甚密;曾国藩进京后,两人亦常有书信往来。
孟容则是刘蓉的字。刘蓉号霞仙,亦是诸生出身,素有谋略,也是曾国藩的好友。太平军兴起,各地倡办团练。知县朱孙诒请罗泽南主其事,罗泽南则聘刘蓉出山相助。现今湘乡的团练,如果说罗泽南是主帅的话,刘蓉扮演的就是军师角色。
三个人默默地走到了村口,迎面又碰见几名下地锄草的乡邻。
曾国藩正要开口问候,几个人却抢先一步跪到地上,边磕头边道:“给大人请安!”
曾国藩慌忙把几人一一扶起,口里说道:“我正丁母忧,已不是朝廷命官,以后万不要再这样称呼了。”
几个人一齐道:“我等打死也不敢!”
曾国藩正色道:“我大清官制,官员丁忧就是百姓。以后,谁再叫我大人,就不是曾涤生的乡亲!”话毕,抬腿就走。
几个人愣了半天,一个人嘟囔了一句:“俺孩儿她娘那庄的李大人,仅仅是个正八品的县丞缺分,都致仕了,谁见他时敢不称他一声大人,他还嚷着让衙门拿人呢!——曾家大少爷倒好,二品高官,仅仅是个丁忧,又不是致仕,倒不让叫他大人,可是怪!”
因为在下风头,曾国藩等三人听得清清楚楚。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您老毕竟是做过高官的人,就算丁忧,叫您一声大人,又能咋呢?——大家是敬重您呢!”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曾国藩竟直进了灵棚。
十几日后,王荆七带上人到下腰里后山为老夫人打墓。
曾府上下开始为出殡的事忙碌。
九月十三日,是曾国藩为亡母择定的下葬日子。
令曾国藩想不到的是,罗泽南和刘蓉不仅都赶了过来,湘乡县知县朱孙诒还派了名师爷和若干名衙役来曾家帮丧。
曾国藩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将师爷和衙役好言劝退。
湖南的首户,湘乡县的曾府,这一天特别热闹。
眼望着母亲入土,曾国藩的一颗心这才彻底落地。
发丧归来的当天,曾国藩悄悄把曾家的帮工也是戚亲名叫江贵的叫到旁边,小声吩咐道:“江贵呀,你现在就动身去长沙。不要惊动官府,也不要跟人提是湘乡曾家的人。你可以找个熟识的人,想办法从教堂弄一套《圣经》出来。听人说,长毛姓洪的就是靠这套书发得迹。你现在就走吧。若有人问起,就说去长沙串亲戚。”
打发走江贵,曾国藩才把罗、刘二位好友请进书房。
罗泽南也忘了劝慰有丧母之痛的好友,不及落座,便道:“涤生你知道吗?武昌已被长毛打破了!巡抚常大淳以下四十几人落难―――常中丞还被长毛给扒皮后吊在城头上!”
一听这话,曾国藩猛地怔住,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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