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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差见是曾国藩,便答:“夜个抓了好几十个长毛,结果都是假的——这不,爹来保儿子的,娘来领儿子的,媳妇来找丈夫的,直闹到现在,赶也不走。您老看,要死要活的,非要见大老爷。也不知朱大老爷肯不肯见他们。”
曾国藩笑一笑,也不坐轿,便和萧孚泗边看衙景边一步步地走回铺子。
张爷已将账目全部整理清楚,已是亏空许多,加上收不回来的陈欠,铺子是决难再开下去了。
曾国藩当即让张爷把房子的东翁毛大官人请来,言明因为闹匪,铺子决定歇下,房子也就不再续赁了。毛大官人虽心下有些怏怏的,但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张爷便雇了两辆马车来,把铺子里的陈货及货柜全部都搬上去,直忙了一个大上午,才会部装完。
曾国藩让张爷、国华、江贵及三名伙计都分坐到两辆车上,先把东西拉进家里再作计议。国华考虑到大哥虽是丁忧的人,但毕竟是做过朝廷的大员,坐在马车上,有伤大雅,也有损曾家的外在形像,还是单雇轿子比较合适。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
见马车走远,曾国藩这才对萧孚泗、南家三哥、王荆七三人道:“我们也走吧
萧孚泗道:“叔啊,与其到城外雇轿子,还不如现在就雇,脚钱差不多的——三哥呀,我保护叔叔,你去雇轿子吧。”
南家三哥正要走,曾国藩笑着却道:“荷叶塘到城关三、五十里的路程,我们就算慢悠悠地走,也走不上一天啊——我已经想好,我们今天哪,就走回家去。”
王荆七道:“大少爷呀,别说三、五十里,就算三、五百里,我和三哥、孚泗都走得。可您老是坐惯轿子的人,怎么能行啊!”
曾国藩边走边答道:“我进京前,哪次来城关拜见学里师宪不是走啊?——十几年前走得,现在就走不得?”
几个人边走边聊,很快便出了城门。
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见到路两旁田里务农的庄户人,曾国藩顿觉心情顺畅了许多。湖南因为人多地少,所以庄与庄、村与村、里甲之间离得都很近,湘乡更密。
湘人性野,性烈,但却好客,有侠肝义胆的古风。
曾国藩想起进京前,每回从县城往回走时,一旦遇到了雨天,他无论走到哪个庄,只要说一声是求学的相公,再穷的人家,也能拿出最好的吃食来款待;雨停后,还要送你一程,嘱你下次路过一定进来。三湘的贫困是湖南首屈一指的,读书人在湘乡尤其让人高看。
曾国藩走得口渴,便走进路边的一户人家,想讨碗水喝。
曾国藩走进院子,见一个老婆婆正弯着腰在院子里纺线,抬头见曾国藩走进来,手并没有停下,口里却用方言问:“客要嘛嘎?”
曾国藩到了近前才道:“烦婆婆的驾,口渴了想讨碗水喝。不知是否方便?”
老婆婆就站起身,竟直走进屋里,很快捧出一瓢水来。
曾国藩接过瓢喝了两口,道一声:“谢了!”把瓢递过去。
婆婆接过瓢,却问:“饿吗?锅屋里还有一个菜团子呢!”
曾国藩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边走边在心里感叹:“千变万化,千改万改,只这乡风不改啊!
傍晚时分,曾国藩等人才走到荷叶塘的村头。
曾国藩走了一天,走得两腿沉重,浑身的汗冒个不停。
他看到村口那块已经有上百年历史的大石墩子,便捱到近前,慢慢地坐上去,口里道:“总算到家了,我们歇一歇再走——坐了十几年的轿子,真是把腿都坐懒了。”
五荆七道:“俺早就说过,您老是天生的富贵身子,如何能走得路啊!”
曾国藩没有答话,掏出汗巾擦了擦汗,却猛地发现,一顶蓝呢小轿,正从官道上逶迤行来。轿的前面,一人的手里分明在拿着一面锣,走几步,敲一下,显然是开道官。
曾国藩一愣,暗道:“这朱孙诒来荷叶塘做甚?”
轿子直奔村口而来,看看到了曾国藩坐着的石礅前,却忽然停下,从里面走出的却是一身素装的曾国潢。
“二少爷好!”王荆七跨前一步给国潢问安。
“你们这是——”曾国藩扶着萧孚泗的肩头站起身,疑惑地看着曾国潢。
“大人好!”手持小锣的汉子向曾国藩打一个恭,说道:“小的刚和荷叶塘都团总收练费回来,因为有几个大户想把这个月的练费赖掉,副都团总于是亲自去讨要。先还说不给,说湘乡的团练是劳民伤财瞎胡闹,被副团总揪住胡子一顿臭骂,这才一文不少地交了上来。”
“荆七!”国潢未理会大哥的神色,大着声问荆七:“孚泗混,你也混哪?——大哥的轿子呢?”
南家三哥道:“回二少爷话,轿子让大少爷送给城关的北家四叔了,说四叔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出门坐个轿子总归好些。”
“轿夫呢?”国潢不依不饶:“大哥总不能把轿夫也送给四叔吧?”
萧孚泗忽然道:“四叔啊,你总问来问去怎的?这是我大叔做主的事情,没有道理我大叔岂能做!”
曾国潢被萧孚泗抢白了两句有些急,当着曾国藩的面却又不好说什么,只用眼眼盯着王荆七道:“没有轿子不会雇一顶来?看把大哥累的!回去我再跟你们几个混球算账!——大清开国,谁见过二品侍郎从城里走回家的?”
王荆七被骂得脸色乌着,做声不得,只勾着头听。
曾国藩见国潢闹够了,这才忽然眯起三角眼,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澄侯你给我听着,你大哥现在已不是什么二品侍郎,而是回籍守孝的一名百姓——孚泗我们走!”说毕,放开萧孚泗的肩头,大步向村里走去。南家三哥和王荆七互相看了看,也急忙跟上。
曾国潢刹时僵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回过心思。他长这么长,还是第一次见大哥发火。他用手摸了摸脑门,却摸下一手的汗来。
曾国潢对几个发愣的轿夫骂道:“狗杀才,还不赶快抬起本团总去追我大哥!”话毕,抬腿跨进轿里。
拿锣的汉子一见起轿,急忙敲了一下锣,把个曾国潢气得在轿里大骂道:“不长脑袋的东西!敲、敲、敲你个头啊!——还不赶紧藏起你的破锣滚回家去!”
敲锣的汉子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把锣掖进腰里,怯怯地问:“团总大人,俺明天还来吗?”
曾国潢一边让轿夫快走,一边大骂道:“混帐王八蛋恙子!来、来、来你个鸟啊!——快给我滚回家去!”
眼见轿子越走越远,汉子忽然往地下吐了一口痰,又跺了一下脚道:“不看银子的份上,我敲你个鸟!”
曾国藩走进家门时,国华已着人将货物从车上卸下多时。
曾国藩到库房看了看,见货物摆放整齐,分得也算详细,便背起手,走进爹的书房,见爹正在摇头晃脑地背《论语》。
曾国藩急忙往后退,曾麟书却放下书道:“听国华说亏了?还有些陈欠没有收上来?——还让老张管收谷的账吧?”
曾国藩停住脚,向爹问了声安,道:“张爷在我曾家做了有几年了,也不差他这一张口。还有铺子里的伙计,也都分到田里去吧——爹呀,我曾家几代务农,做不来生意呀!”
曾麟书长叹一口气道:“还不是狗官张也撺掇的!——让大户人家都把银子送进城里做生意,说不这样,湘乡永远都不会发达!算了,亏就亏吧——你忙了这几天,先歇歇吧。也好好陪陪纪泽娘几个。”
曾国藩退出书房,竟直找到国华。国华正和国荃为着件什么事在计议。
曾国藩铁青着脸对国华道:“澄侯回来,你带他到书房去见我——不要惊动爹。”话毕,背着手走回自已的书房。
国华、国荃一见大哥的样子,马上就断定国潢肯定是在外面惹是非了,国荃就急忙悄悄地去找父亲曾麟书。
曾国藩坐在书房,萧孚泗急忙让王荆七给沏了一壶茶摆上来,便对曾国藩道:“叔啊!泗儿出去了几天,想回家去看看俺爹,等几日再来保护叔可中?”
曾国藩急忙让王荆七去账房支出了十两银子,往萧孚泗的手里一塞道:“给你爹娘买些吃食回去。告诉你爹娘,等叔忙过这几天去看他们。”
萧孚泗接过银子道:“如何用得这许多?叔啊,我拿一半吧。”
曾国藩道:“孚泗啊,你只可买一百个大钱的吃食。余下的,要全部交给你娘。”
萧孚泗给曾国藩鞠了一躬,欢天喜地去了。
曾国藩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口,却见曾麟书带着国潢、国华、国荃及满弟国葆(字事恒)四人走了进来。
曾国藩一见父亲走进来,急忙站起身,用双手把爹扶到木椅上坐下,又亲手斟了一杯茶,亲自摆到爹的面前,道:“爹,您老进来有事?”
“宽一呀,”曾麟书喝了一口茶,吧吧嘴道:“爹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老了,有时写小楷手脚都抖啊。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你到家这么久了,有什么看不惯的就直说,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古话讲:气大伤身。宽一呀!你不比他们几个,你的身子骨从小就弱呀!”
曾国藩没等父亲把话说完,便仆嗵一声跪倒在地。几个弟弟一见,也急忙跪下。
曾国藩哽咽着道:“有父亲在堂,原没有宽一说话的份儿。可我曾家毕竟是湖南数得着的官宦人家,做事稍一不慎,将有多少人戳我们的脊梁骨啊!父亲年迈,腿脚又不好,出门坐轿自无不可,但也只是要二人抬的花呢轿。可澄侯,年才不过而立有余,出门不仅坐蓝呢轿,还要人鸣锣开道!——这等让人笑掉牙的事情就出在我曾家!这如果传扬出去,您让天下人如何看我曾家!我曾家——”话没说完,他只觉胸口猛然一热,头跟着一响,竟然跪立不住,突然便晕倒在父亲的脚前。
曾麟书一下子抱起儿子,不仅老泪双流。他一边大声喊着“宽一呀”一边招呼王荆七等人,把曾国藩抬进大堂屋的床上。南家三哥不待吩咐,急忙迈开双腿去请乡间的郎中。
曾麟书把儿子的头抱在自已的怀里,一边用手抚儿子的胸口,一边大声训斥国潢:“澄侯,你如何变得这般不成器呀?——你不仅要气死你大哥,连爹也要活不长啊!你快搬出住,我不能再认你这个儿子!”
国潢吓得浑身颤抖,只管边哭边咚咚地给爹磕头。
国葆一见事情在闹大,赶忙飞跑着去找几位嫂子。
不一刻,玉英带着国潢的媳妇赵氏,国华的媳妇文氏,国荃的媳妇辣妹,国葆的媳妇梅妹,一起来堂屋跪倒在国潢等人的后边。
玉英一边磕头一边道:“老爷,您老可别气坏身子啊!”
赵氏边磕头边替国潢求情:“老爷,澄侯他不懂事,是个糊涂蛋,您老就饶他这一回吧。”
曾国藩这时慢慢地睁开眼晴,见跪了满地的人,急忙往起爬,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他晃了三晃,总算站稳了脚跟。
曾麟书忙道:“宽一,你快坐下和他们讲话——你真气出病来,你让爹值望谁?”说着说着又流出泪来。
曾国藩一见父亲流泪,急忙翻身跪倒,说道:“爹,儿子不孝,惹您老生气了。您老回屋去歇吧。”回头吩咐国蕙:“大妹,你把爹扶进卧房去。”
国蕙起身,急忙把爹扶起来。
曾麟书边走边道:“咳,出此逆子,家门不幸呀!”
见父亲走出堂屋,曾国藩这才重新坐下。赵氏一见,忙道:“大伯,澄侯是个糊涂蛋,您可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啊!您真气出个好歹来,您让纪泽哥几个值望谁呀?”纪泽哥几个自然也包括国潢的儿子。
国潢这时道:“大哥,我知道错了,你就打我吧?只是不要因为我这个糊涂蛋气坏自已的身子。”说罢,竟然抡起巴掌,对着自已的脸狠命地抽起来。
曾国藩急忙起身拉住国潢的手,边哭边道:“大哥也是为的这个家呀!澄侯啊,你又何必这般作践自已?”(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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