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百万贯【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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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言语中的决绝,种建中哪里听不出来,上前一步,拖住了明远的手,哀求道“远之——”
明远眼神一扫,种建中惊得马上松开明远,然而又舍不得,又试图重新去握,结果扑了个空。
明远眼神凛然扫过,忽然在种建中颈间顿住了。
种建中颈间挂着一枚红绳,红绳上系着一枚黄铜钥匙。
这枚黄铜钥匙是明远家中那枚小金库的钥匙。
早先在香水行,明远确实曾经见到种建中珍而重之地解下颈项中的一枚红绳,存放在有专人看守的柜子里,上锁,沐浴之后再珍而重之地重新戴上。
只是当时他不知道种建中红绳上系着的是他送给种建中的那柄钥匙。
此刻亲眼见到,明远忽然觉得心口微微地疼。
一时间回忆纷至沓来,眼前全是过去的日子,他们俩在一起的日子。
他教他练武练箭,他帮着他护着他,带他爬上城外的高塔赏月……
此刻明远突然意识到种师兄对自己,可能是真的。
但是蔡京留下的那句话后劲太大了,就像是荒野间的杂草,甫一种下,就旷野地发芽生长,甚至遮盖了原先已经从温厚土壤中探出头的嫩绿幼苗。
“他的确是人间殊色,比她们都要出色百倍千倍,不是吗?”
“原来横渠门下,也有像明师弟这样娇弱的人。”
“明小远……别再让我笑话你‘娇弱’……”
明远不可接受。
他可以接受来自师兄的爱慕,但是他对自己的认知,注定了不能接受师兄将他当成一个徒有颜色的美少年来爱。
于是明远缓缓开口“师兄若是将我当成了董贤、弥子瑕之辈,就错得太离谱了。”
董贤、弥子瑕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以色侍君”的男人。他这么说了,种建中总归能明白。
“不,小远……你听我说,师兄刚才……无意冒犯……绝非……”
种建中的身体摇摇晃晃,“吹瓶”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酒精含量颇高的酒露不是人们经常饮用的浊酒可比,纵使是种建中这等豪迈酒量,此刻也头昏眼花,难以站稳。
他本想向前一步,追上明远,却不知怎么就坐倒在身边一张椅中,而且口舌滞涩,越是想要解释,越是解释不清。
怎么办?
就这么片刻迟疑,明远已经走出閤子。
他现在的心情听起来很不好——大约有哪个不知轻重的酒博士上来问明远要不要结账,被明远一通发作——
“结账?结账不找太常礼寺蔡京?……那直接上王安石家去啊!”
“你们刚才没见王元泽和蔡元度都在这里吗?”
此刻的明远,凶得像一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
“放着宰相的儿子和女婿不拦,你们拦我来结账?”
外面那酒博士大约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开始赔起不是。
明远的语气才稍稍放缓“……请给我师兄送一盏醒酒汤,再让他多喝点水……”
种建中这时刚刚摇摇晃晃地站起,听见这一句,顿时脚下一软,再度坐倒在桌边,看似醉醺醺地以手支颐,嘴角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那边琵琶女放下怀抱中的琵琶,过来察看种建中的情况,也被他摇摇手婉拒了。
——总不能被小远再误会。
但是大可以再向此女问问详情,蔡京应当也没想到,在閤子留下一名唱曲的琵琶女,竟然还能向他种建中提供不少有用的情报吧。
明远这时已经在丰乐楼下找到了向华。
这个小伴当刚才和王家蔡家的伴当待在一起,在丰乐楼里自然也得到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现在蔡家王家的伴当都走了,向华便自行去将踏雪和为种建中租来的马匹牵来,等候种明两人一起出来。
谁知只有一个明远。
“郎君,那种官人呢?”
“走!”
明远发狠“将师兄的马给他留下就行”。
向华挠着头照办了,满脸写着“咋回事儿”几个字。
这一晚上,先是苏轼,然后是王雱蔡卞,又是蔡京,最后连明远都独自走了,来来去去,将小伴当都弄晕了。
“走吧!”
明远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狠心,跃上马背。向华也跟着上马,紧随着明远前行。
深夜,丰乐楼前的街道依旧是热闹非凡,男男女女在迎来送往,也有不少依依不舍的分别场面正在深情上演。
明远坐在马背上,无法自控地回身去看丰乐楼的高大楼宇。
丰乐楼本就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拥有一座三层高主楼和五座附楼。靠近明远这边的楼宇虽然没有安装玻璃窗,但是每一扇窗上都悬挂着珍珠玉石穿成的珠帘,珠玉反射的光线让整座楼宇看起来金碧辉煌。
明远却全不在意眼前的繁华,他的视线扫过一扇又一扇满溢着灯火光华的窗扇,似乎想从那数百枚窗扇背后,找到自己适才曾经待过的那间閤子,找到种建中的身影。
耳边却传来铮铮弦响,应是丰乐楼高处有人弹起了琵琶,紧接着一个曼妙女声开口唱道“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淡……”
一时间明远也忍不住跟着吟诵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向华紧跟在他身后,用敬佩的目光望着明远,似乎在说我家郎君真是什么文章诗词都懂得。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1”
女声悠扬,却叫人听得百转千回。
唱到“一曲能教肠寸结”时,歌声凄楚,以情动人,连不通诗文的向华都皱起了眉头,眼中流露几分凄然。
明远却黯然收回目光,坐在马背上暗自沉吟……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啊!
他和师兄,这算是已经看过洛城花了吧。
明远信马由缰,随着丰乐楼前的人群慢慢向前,心思却完全不在眼前的道路上。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向哪个方向走,只是不知不觉走了许久,忽然拐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他竟然拐上宽约二百余步的御街。
已进了十月,夜色深沉时寒意浓重。明远一旦走上了宽达数百步的御街,便如瞬间进入一片空旷,顿觉有寒风迎面袭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御街两边是长长的御廊。白天里本有商贩在这里做买卖,现在已是深夜,御街两侧就显得灯火稀疏。
但也有些小摊贩夜间出来做生意。他们多半自带火炉,上面顿着蒸笼铁锅。各坊巷中时不时便有晚睡的人出来,在这些做夜市的小摊跟前买上点什么,填补一下空虚的胃袋。
明远走到这里,不再驱动踏雪,踏雪便任由他坐在马背上,一人一马,站在御街中央,背对宣德门,面向龙津桥,任寒风萧索,打着旋儿从身边卷过。
明远只在默默地念着那一句。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他不是铁石心肠。
今日若没有与种建中那一回近距离接触,他也无法意识到自己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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