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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映川语气幽幽道:“我问你,若是我日后做了错事,你可会原谅我?”他似乎嫌这话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论我做了什么令你生气恼火的事情,你都会不在意、不计较么?”他一双黑如点漆般的眸子看定连江楼,眼底依稀布满了什么,水波荡漾,斑烂绚丽,只是这样凝望着,耳畔几绺青丝在风中微微摇颤,连江楼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就有些心动,道:“……是,不会在意,都不会与你计较,无论你做错什么。”

师映川听了,垂目静静,忽然间就转过身去,一面握紧了袖中的双手,掌心之中感觉到一阵微微的刺痛,但也唯有如此,他心里的众多负面情绪才能够稍稍减轻一些,一时间青年仰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嘴角有幽深似海的深沉笑容,明灭不定,轻声道:“这是你说的……不能食言。”青年说着,突然觉得很累很倦,一时发呆了片刻,又回过身去,就见连江楼神采飞扬,白衣黑发,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无上雄姿,亿万人之中也只会一眼看到他,那深邃无尽的黑眸中,流转着对于无上武道的炽热,以及对于永恒的追求……在看到这些的一刹那,此刻师映川突然就再没有感到哪怕一丝的困扰与不舍了,就如同是在冷眼看着一场戏剧,看着台上人物的各自演出,悲欢离合,他很清楚,自己对连江楼所说的话,那所谓的不能食言,要求对方讲信用,无非是在害怕自己被欺骗被辜负,所以拿出来作为要求对方的一个标准,无理取闹的标准罢了,至于能不能遵守,谁能保证?

--连郎,我这个人真的是欲壑难填,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我都想要,而且从不肯相信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话,为此,甚至不惜尸骨成山啊……

周围花木欣欣向荣,溪水潺潺流淌,两人之间的问题看起来似乎已经解决了,就像是寻常的夫妻那样,很自然地缓和下来,结束了单方面的冷战,师映川转移了话题,怔怔看向远处水边放着的鱼篓,却又回神道:“都钓了多少鱼了?晚上我们可以喝鱼汤。”连江楼便带他去看,只见竹篓里有三四条鱼,兀自挣扎跳动不休,师映川看了看,道:“倒是不算小了,你再钓上几条,晚上由我来做鱼汤。”连江楼扶他在被太阳晒暖的大石上坐下,道:“你歇着。”

师映川便坐下来静静看着连江楼钓鱼,不远处,一大一小两只鹿悠闲走过,此情此景,恍若画卷,师映川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恍惚间眼神突然就如同如入了魔障一般,莫名地有些狰狞起来,紧接着,又转为淡淡的不舍与愧疚,片刻,就开口对正在钓鱼的连江楼道:“我想去拜拜佛,上一柱香,虽然我不是很信这些,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我给这腹中的孩儿……祈福。”说到‘祈福’二字时,师映川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哪里是什么祈福,明明就是……提前超度!

这都是小事,连江楼对此自然并无异议,至于去哪里上香,这也没有什么可多想的,师映川现在怀着身孕,自然不宜远行,而断法宗就近的城市那里就是有佛寺的,一向香火鼎盛,自是不二的选择,于是翌日正午时分,一辆马车便来到了佛寺前,拉车的是两匹似马非马的异兽,平时这里香客游人极多,但今日却都不见踪影,只有几个僧人在外面等着,见了车厢上那鲜明的莲花图案,急忙迎了上来,一时车门打开,连江楼下来,扶着头戴薄纱帷帽的师映川下了车,这时正是日头最炽烈毒辣的当口,两人在寺僧的引导下,相携入寺,好在寺内不比外头,倒是绿荫深重,古树参天,令人觉得依稀多了几分清凉。

寺中早已备下了上等的斋饭香茶,两人略用了些,便前往正殿,里面燃着近千盏青灯,灯火煌煌,看上去给人一种如同佛光普照般的错觉,仿佛置身于极乐净土,师映川进去之后,抬头望去,只见高达数丈的金身佛祖正一手放于膝上,一手作结印状,面相慈悲庄严,此时大殿内十分空旷,除了连、师二人之外,再无旁人,师映川在蒲团上缓缓跪下,双手合什,两眼微闭,心中默默念道:“我师映川一生满手血腥,一身罪孽,早已沉沦泥沼,堕落入魔,不需谁来救苦救难,但这孩子确实可怜,且又无辜,如果这个世上真有神佛,那么就请让这孩子来世去一户好人家罢,一生平安幸福,再不要遇到像我这样的父亲……”

他心中默念一番,一时祝祷完毕,这才缓缓睁开眼,旁边连江楼便扶他起来,师映川游目一顾,只见近千盏铜油灯静静燃着,火苗微微浮摇,再抬头去看佛祖,一脸慈悲,微微俯瞰下方天地,似乎是在怜悯众生,又或者,视万物如蝼蚁……佛与魔,或许本就只隔一线。

师映川眯眼不语,低头看着地面,眼神冷清--或许天机重重,但又有谁能察觉到分毫?

这时不知为何,突然间如同心有灵犀,师映川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见上方那佛祖掌心之中,有人宽袍流袖,长身玉立,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陡然就睁开双眼,那霜雪一般的精芒从漆黑的眸底绽开,目光冷冷投落在青年身上,与其对视,这一刻师映川只觉得斗转星移,真真是荒谬不堪,连江楼高踞佛掌之上,眼中冷意流转,分明不再是刚刚那个体贴无声的连江楼,师映川望着佛掌上那人,缓缓问道:“你,究竟是谁?”

连江楼冰凉的眸子如雪覆落,俯视着下方的青年,眉宇间却隐隐透出黯然之色,淡淡一拂衣袖,道:“……时隔许久,终于又见面了。”师映川怔怔望着,眼中突地闪过凌厉意味,道:“为何出现在我面前?我要的是连江楼,不是你……不是。”连江楼的双眼恍若最明亮的星辰,负手淡淡说道:“当年你我结为永好的那一夜,我曾问你,若是我日后做了错事,你可会原谅我……”师映川听到这里,突然间手脚冰冷,不能言语,连江楼却只是继续徐徐说着:“……那时你说,你不会在意,都不会与我计较,无论我做错什么。”

男子说着,在师映川的颤栗中慢慢向他伸出手来,轻声言道:“然而如今看来,是你食言了。”话音方落,近千盏青灯猛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隐隐压制,火苗颤颤趋于黯淡,突然间,随着一盏灯倏地熄灭,紧接着一盏一盏的灯就6续灭去,片刻之间便全部熄掉,一个不剩,原本熠熠生辉的大殿,顿时就暗了下来!

合起的眼皮陡然张了开来!师映川猛地一凛,却发现面前景象变换,满殿近千的青灯静燃如旧,照得大殿明晃晃一片,师映川眼中闪过一缕惊疑,再凝神看去,发现自己跪在蒲团上,正倚在连江楼怀中,连江楼见他醒了,便道:“……是不是很倦?如何却在祝祷时就睡了。”

师映川定一定神,就有一丝凛凛竦然之意,他闭眼靠在连江楼胸前,许久,才收敛了些情怀,就艰难应着:“大概是我夜里没有睡好罢,天气又这样热,让人容易懒怠……”连江楼垂目看他,语气微微柔和:“……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如此辛苦。”师映川不置可否,他用手摸着肚子,渐有明悟,淡淡道:“是啊,等它出来了,我就‘彻底’地轻松自在了……”

两人自寺中出来之后,就返回宗门,晚间师映川看着身旁熟睡的连江楼,想起白天里的遭遇,眼神不禁微微复杂……与此同时,摇光城,大周皇宫,今夜月黯星稀,薄弱的月光透过若有若无的云淡淡洒落在地上,将花木拖出长长的阴影,显出几分阴冷,灯火通明的大殿内,晏勾辰伏案批着奏折,除了两个贴身宦官在一旁伺候之外,另有十数名内监侍立在阶下以及帷后,案角的香炉中燃着檀香,幽香淡溢,令人不自觉地生出心平气和之感,这时有人自外面进来,轻声禀报:“……陛下,王爷来了。”晏勾辰淡淡唔了一声,道:“让他进来罢。”

皇宫之中已经成年的皇子是不能再留于宫中的,都要在外开府,更不要说是亲王了,但晏狄童乃是晏勾辰幼弟,二人之间手足情深,不但宫中为其专门留了一处居所,供其不时留宿,而且晏狄童还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无人阻拦,因此眼下都这么晚了,他还能过来见晏勾辰。

不过片刻,一个声音已轻快地道:“……时辰已经不早了,皇兄虽是勤政之君,却也不必这样苦着自己,臣弟拿了些点心,皇兄先尝尝,再忙不迟。”说着,一个身着亲王服饰的青年已步入殿中,此人二十来岁模样,眉目十分清俊,身段修长,真真是神采照人,正是晏狄童,手里提着一只黑漆食盒,晏勾辰放下笔,沉沉看着对方片刻,终是兄弟,就微笑道:“这么晚了,你倒还没睡。”晏狄童笑吟吟地打开食盒,从中取出几碟点心小食,一一摆在案上,笑道:“皇兄不是也没睡?”这时太监捧了拧湿的软巾奉上,晏勾辰擦了擦手,才取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又摆一摆手,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晏狄童眼尖,看见晏勾辰手上戴着的那枚紫玉扳指,认出此物乃是前几年晏勾辰一次生日,师映川所送,当下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寒光,口中就道:“皇兄何必还戴着这扳指,那人如今已是断法宗大宗正的禁脔,天下皆知,你……”

话未说完,就已经撞上晏勾辰森寒如冰的目光,顿时住了口,一时间竟是不能再多说一个字,晏勾辰冷冷一晒,眼中浮现出一抹讥诮之色,淡淡道:“禁脔?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晏狄童垂目,漠然说道:“莫非不是?以大宗师之身,落得功力尽失的下场,成为自己曾经师尊的枕边人,一教之主被永囚于大光明峰,甚至为人怀胎生子,不是禁脔是什么?我不觉得我有哪里说错了……”在晏狄童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冷眼瞧着的晏勾辰却是眼中寒光愈发凌厉,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目光里充满冰冷之色,仿佛正在压抑着一股令人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最后几乎就是在晏狄童说完的刹那,晏勾辰突然厉声道:“够了!”与平日里那种雍容威仪且包含着淡淡亲密的语气不同,此刻晏勾辰的这一声厉喝之中充满了怒气与厌恶,其实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很有节制,甚至连殿外的人都没有惊动,然而其中却散发着浓浓的冷意,晏狄童心中猛地一颤,看着自己的兄长,却发现对方眉宇间浮现出满满的戾气,晏勾辰倏然起身,目光牢牢迫视住晏狄童,寒声道:“小九,朕对你……太失望了!”

晏勾辰突然间只觉得心中疲惫之极,他长叹一声,叹息中透露出失望,愤怒,犹豫等等情绪,又缓缓坐回到椅上,一字一句地道:“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只是不想说而已……当初五大宗师齐聚摇光城,你敢发誓,自己与此事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关系么?一点也没有?一点也不曾在这里面起到任何作用?一点也不曾推波助澜?”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诘问令晏狄童微微变色,虽然这变化极是细微,但他二人乃是手足,晏勾辰对其再熟悉不过,什么变化能逃过晏勾辰的眼睛?一时间心中大恨,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喝道:“……你糊涂!”

话音未落,晏狄童却突然低声嘶喊道:“哥!”他死死盯着晏勾辰,额上青筋冒出,低吼道:“我有什么错?你不知道师映川曾经对我做过什么……”青年想起当年那耻辱的一晚,刚刚设计得到心爱之人的自己被师映川撞破好事,强行侮辱,那种痛,那种无力,那种愤恨怨毒,岂是用言语能够说清?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感觉到一颗心前所未有地宁静下来,什么都不担心也不害怕了,只略带嘲讽地冷冷说道:“有师映川在的一日,你就永远是他的,皇兄,你明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看着你们亲亲热热地在一起,难道我心里会好受?”

如此静静说着,出人意料的是,青年眉宇间的扭曲之色不仅很快淡去,而且神色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正的云淡风轻,晏狄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右手缓缓握成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又有些好整以暇地看向晏勾辰,突然一笑,说道:“他不是很了不起么?天纵之资,飞扬跋扈,凌驾于亿万人之上,但如今又怎样?落得个凄凉可悲的下场,他引以为傲的东西统统被剥夺,被人打落尘埃,只能屈居于一个男人怀里,苟延残喘……”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已经变得陌生无比,晏勾辰定定瞧着,半晌,轻轻一叹,道:“当初八大宗师一战之后,朕命人暗中调查,后来就知道你在此次事件当中所做的手脚,只不过那时映川战败失踪,天下震动,大周更是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朕不能在那时处置了你,处置一个亲王,否则在那等多事之秋,此举会引起太多的猜测和怀疑,明眼人都会知道你与此事有关……”灯光中,晏勾辰目光冷冽:“一个亲王,朕的至亲手足,却牵涉到这等国师中计败亡的大事之中,天下人会怎么想?青元教会怎么做?人人都只会认为是大周与国师之间终于有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在这等权力之争中,借他人之手除去心腹大患!如此一来,势必引起朝廷动荡,更重要的是,青元教很可能大举报复,朕和大周,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

晏狄童静静听着,突然间就轻轻笑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望着晏勾辰,道:“……所以呢?当时并不处置我,待我一如既往,等到局势逐渐稳定下来之后,再来个秋后算帐,反正到那时也没人会联想到什么,处置一个亲王也就无所谓了,只要随便找个过得去的借口就是了……”晏狄童一面说着,一面微笑,眉宇间没有丝毫的愤懑恐惧之色,反倒是一丝笑谑满满,似乎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有什么下场,晏勾辰看着他,自己多年来最疼爱的弟弟,久久不语,半晌,方道:“朕不能容忍一个三番五次在朕身边暗动手脚之人,小九,你的私心已经到了不顾社稷、危害宗庙的地步,你可知失去了映川,对大周而言是什么样的重创!大周不可能次次都力挽狂澜,你是一个太大的变数,朕已经……不能容你了。”

晏狄童听着这些话,没有反应,只是笑,眼前之人与他血肉相连,同时是他心头至爱,纵然是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万万不肯放下,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后悔的,然而此时此刻,晏勾辰正看着他的目光却如同整个世间最锋利的刀子,只是这样淡淡的一眼,就令晏狄童有一种自己被割得鲜血淋漓、几乎就要崩溃的错觉,他轻叹一声,双手拢于大袖内,没有辩驳,更没有试图做任何反抗,只看着男子道:“那么,皇兄要怎么处置我呢?……是要杀了我么?”

晏勾辰面上神情莫测,犹如一缕轻烟般溶入到夜色之中,模糊不清,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朕不会杀你,你是朕的幼弟,朕是你的兄长,母妃临终前,曾经嘱咐朕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朕一直都记得,所以平时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朕都可以一笑置之,并不追究,然而……”

身着九龙华服的大周皇帝慢慢站起身来,此时此刻,再难从这个一国之君的脸上找到半点温情:“然而朕既然是大周天子,就是万事以社稷为重,为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更何况兄弟之情!”话音方落,已扬声道:“……来人!”很快,两名贴身内侍进来,晏勾辰冷冷道:“金吾卫何在?”下一刻,四名披甲金吾卫已趋入殿中,晏勾辰一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只道:“将九王绑了!”众金吾卫虽不知为何有这样的变故,但天子一言九鼎,所说的话不容违背,当下立刻毫不迟疑地一起上前,将不曾反抗的晏狄童制住,晏勾辰冷冷看一眼内侍,道:“……传朕旨意,九王骄纵跋扈,对朕不敬,且于后宫无礼,强辱宫人,着宗人府查办,夺其王爵,废为庶人,圈禁于王府之中,不得外出!”说罢,转身不去看晏狄童,只命令道:“带下去!”

“……二哥!”晏狄童突然一声低喊,这声音里分明有着一丝恳求,旁人只道他是在求饶,在乞求着皇帝的宽恕与原谅,但只有晏勾辰自己才清楚,晏狄童只是求自己回头再看他一眼……然而,晏勾辰终究没有转身,直到金吾卫将晏狄童带出去,晏勾辰也还是没有动。

殿中只剩下晏勾辰一个人,他透过窗子向外看去,只见灯光掩映下,外面花木葳蕤,阴影幢幢,渐渐的,晏勾辰面上的神情恢复了清明,也恢复了从容,良久,他轻轻叹道:“映川……”不知不觉间,却喃喃重复着方才对晏狄童说的话:“万事以社稷为重,为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更何况兄弟之情……”又加了一句:“哪怕心中所爱,也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笑,晏勾辰坐下,自嘲地拍了拍大腿,神色淡淡:“寡人者,称孤道寡,果真是独夫!”

却说日子一天天过去,师映川在断法宗的生活依旧还是平静得毫无波澜,除了暗中练那《血婴经》之外,他与连江楼就像是世间所有恩爱的夫妻一样,闲暇时喝茶聊天,一起下棋作画,看起来很是悠闲惬意,只不过在夜间却会屡屡梦见前尘旧事,这样的梦开始变得频繁,不再像从前那样偶尔才会有那么一两次,这一日早间,连江楼去竹林练功,师映川起身看着外面淡淡天光,一手轻扶额头,微微皱眉对宁天谕道:“近来我时常做梦,梦见当年赵青主与我们之间相处的画面……现在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这样,而从前甚至一年之中也不会有一次,你说,这是怎么了?”宁天谕沉默片刻,方道:“也许是说明你距离彻底苏醒的日子,已经不远。”

师映川闻言,眉心微拧,他沉吟一阵,方道:“是么……”他心中闪过一些念头,忽然却道:“我现在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连自己都已经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仅仅只是在做戏给别人看,总之,我都分不清楚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宁天谕冷冰冰道:“那又如何,原本世间之事就是真真假假,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明白?若是觉得梦里过得更好,索性就活在梦里便是了。”师映川有点若有所思地抚摩着自己已经越来越大的肚子,道:“在此之前我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脱困,报复,但现在偶尔我会因为整日里戴着面具勾心斗角,而生出厌倦之感,甚至不乏有些意兴萧索。”宁天谕道:“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已经淡了复仇的心思。”

师映川面色漠然:“当然不会。只不过人的心是最微妙的东西,我忽然就想到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等我报了仇之后,我想再要现在这种平静安稳的生活,到那个时候,就真的还能够得到么?”师映川说着,脸上现出沉思之色,半晌,他忽然问着宁天谕:“你说,日后等我真的大道得成,那么我还会对情爱这种事如此执着么?在一个能活百年的人看来,情爱或许是极重要的东西,但在一个可以活上千年甚至万年的人眼里,还会是重要的么?我忽然好象有点明白赵青主当年的想法了,若是他后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成就大道,那么情也好,爱也罢,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不过也只是他漫长的生命当中一段比较特殊的经历罢了。”

宁天谕有些僵硬,不出声,师映川却是心里放松了许多,继续说着:“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新奇与刺激都渐渐平淡下去,只要时间够久,说不定一切情爱的本质也都会被洞彻、看透,到了那个时候,未必不会厌倦……”话音未落,宁天谕突然硬邦邦地道:“不会!”

师映川倒也没有与他辩论,起床唤人进来服侍梳洗更衣,等到外面天光大亮,连江楼练功回来,两人就一起吃了早饭,一时师映川坐在窗前,连江楼那柄和光同尘被他横在膝上,用一块雪白的软巾仔细擦拭着,连江楼则是去沐浴换衣,师映川将宝剑拭罢,拿在手里端详,却听宁天谕异样地轻声道:“世人只知宁天谕有剑神之称,但说来好笑,真正见过我出剑的,都早已化作剑下亡魂,那时只有一人看过我练剑,就是赵青主……当年我曾对他感喟,天下之大,已无人再值得我认真出剑,说这话时,自然没有将他算在其中,因为从未想过我二人会有决裂的一日,却不曾想到后来,我真正出剑的那一天,拔剑相向之人,正是他赵青主。”

师映川默然,他将黝黑的长剑重新放在膝上,扭脸望向窗外景色,眼神微惚沉醉,忽然在心中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亲眼一见剑神风采。”宁天谕低笑:“……剑神?不如说是剑魔更贴切,从他杀我那一日起,我就已经入了魔。”这时有人踏足殿中,却是连江楼沐浴更衣回来了,连江楼进来,见着师映川正坐着,横剑在膝,静静望向窗外,原本对方是决无可能察觉到他的到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师映川却慢慢扭过头来,一双凤目中带着几丝迷离之色,表情沉静,肌肤胜雪,这时回眸一顾,星眸淡扫,极是动人,连江楼被这样温和宁静如水的目光看着,一时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想起某些画面,恍惚间有一丝明悟,却又顷刻逝去,师映川微微一笑,目光在连江楼身上一转,见男子换下了家常衣裳,穿了一身见客的服饰,便轻挑长眉,问道:“是有谁要来了么?”

连江楼道:“不是,是我要出去一趟。”师映川点点头:“那你早点回来。”顺手将膝上已经擦拭干净的和光同尘递过去:“喏,已经擦干净了。”连江楼接过,在青年洁白胜雪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这才走出了大殿,离开大日宫,一路下山,出了断法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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