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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走在兴庆宫中,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在这种时候,大多数宫宇的灯都是熄灭的,而这大冷天里呼啸而过的寒风不但一阵阵往人的衣领袖子里钻,还用那恐怖的声音对人发出一次又一次的恐吓。若非引路的宦者手中提着的不是寻常的灯,而是避风的琉璃灯,只怕杜士仪早就在这凛冽寒风的夜晚失去了唯一的指路标的。
尽管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脚下的鹿皮靴子还是絮了丝绵的,可从半梦半醒之中被人强拖起来,又迷迷糊糊在这宫中一通乱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东西南北的方向,心中除却疑惑之外,还有难以避免的紧张。要知道,但凡天子夤夜召见拟定诏旨的事,都不会是什么小事。而在如今这时节,李隆基又想干什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前头也有蒙蒙灯光。等到走近前去,他方才发现,面前是一座看上去和洛阳宫主体建筑大相径庭的简朴宫院。宫院门前守着的是两个提灯宦者。在这严寒冬夜中,两人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原以为他们是在此相迎的,可是,当他跟着前头引路的宦者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方才发现,他们只是纯粹的守门人而已,只不知道那僵硬的姿态是因为冷得僵了,还是因为长久以来便担任如此职责的缘故。倘若不是那眼睛还会动,简直就和雕塑无异。
“杜中书,陛下就在其中,请您进去吧。”
深夜见召,自有凭信,杜士仪倒不担心会出现什么林冲被蒙蔽闯入白虎堂的勾当,即便如此,在踏进正殿的时候,因为屋子里那昏黄的灯光,再借助着外头的琉璃灯,他终于看清楚了头顶的牌匾——山斋院。顾名思义,这里恐怕是天子斋戒的地方。尽管仍然对今夜被召见的原因不明就里,但当他走到门前时,还是没有迟疑地提高声音通报了一声。
“陛下,臣中书舍人杜士仪奉诏来见。”
“进来!”
只从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杜士仪就听出了李隆基蕴含的怒气,等到进了屋子,他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登基二十余年,现如今已经年近五旬的李隆基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英气勃勃壮健魁梧了。他的两鬓已经不可避免地渐渐生出了白发,额头上一条条横纹更是无论白天黑夜全都清晰可见,这会儿,除却那些横纹之外,显而易见的川字纹格外醒目,再加上其冷冽的语气,足以让人心生寒意。
“你总算是来了!”李隆基淡淡地摆手阻止了杜士仪行礼拜见,直截了当地说,“朕此刻召你来,为的只有一件事。你,立时三刻,给朕草拟废太子诏!”
此话一出,尽管杜士仪设想过众多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在他看来是最低微的,故而他不禁大吃一惊。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发现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李隆基和他君臣二人。就在角落那儿的柱子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跪在那儿,即便只是背影,但如果他没猜错,恐怕那就是当今储君皇太子李鸿了!
“陛下夤夜召见,竟是为了废太子?”杜士仪不得不开口确认,见李隆基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就算再暗自埋怨自己实在是运气不好,可今夜既然撞见了这种事,就已经容不得他脱身了。故而他没有被李隆基那冷淡的态度吓倒,深深长揖道,“臣敢问陛下,太子册立多年,缘何今日却言废黜?”
“你问他!”
这硬梆梆的三个字并没有吓倒杜士仪,他真的转身往皇太子李鸿走去,还有数步远处停下步子,同样一揖问道:“太子殿下,今日事出非常,还请明言缘由。”
如果换成从前,不管是什么时候,能够这样名正言顺地和杜士仪搭话,李鸿都会求之不得。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之前那一通雷霆当头砸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几乎丧失了最后一丝勇气,甚至连心中对父亲的满腔恨意,也仿佛在山斋院这种宫中最凄冷幽深的地方给压制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至少想暗示杜士仪什么,可最终他的喉咙却仿佛被完全堵塞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孽子说不出来?说不出来朕替他说!”
李隆基陡然之间疾步过来,用不含任何温度的目光扫了李鸿一眼,随即疾言厉色地说道:“他的生母出自微贱,朕却因为其是藩邸旧人,情分深重,即位之后便册为三妃之一的丽妃,更越过长幼册封他这个次子为皇太子,延请名师教导,聘名门淑媛为太子妃,可是他呢?不知道忠孝之道,反而居心叵测,暗中图谋交接大臣为援!如此逆子,岂能够再以储君视之!”
时至今日,被李隆基直接把母亲那微贱的身份拿出来说事,李鸿倘若不是耷拉着脑袋,他确信自己脸上那熊熊怒火一定会更加激怒父亲。然而,他能够做的只是狠狠捏紧了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否则就再没有任何机会。可是,当听到李隆基直斥他交接大臣的时候,意识到此事关联的就是刚刚才被召来的中书舍人杜士仪,他登时面色苍白。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丽妃的身世,杜士仪自然耳熟能详。就和汉武帝那位皇后卫子夫一样,赵丽妃出身歌姬,当时还是临淄郡王的李隆基在潞州官驿对其一见钟情,当即纳了回来,即位之后便册为丽妃,而后更是将其所出之子,当时名为李嗣谦的李鸿册为太子。倘若这段恩爱能够多延续一些年,倘若赵家也能够出两个卫青霍去病似的人物,那么兴许也会留下一段汉武帝和卫家那样的传说,可问题是赵丽妃的得宠只维持了短短数年,就在武惠妃的强势崛起之下完全黯淡无光了。
而听到交接大臣四个字,即便天子就在自己面前,可他依旧泰然自若。自从发生那件事开始,他就一直做好了此事曝光的准备,因此这会儿冷静得连自己的心里都有些忍不住的惊讶。当着天子的面,他甚至挑了挑眉,用不可思议的语调反问道:“交接大臣?”
因李鸿侧近告密,李隆基原本心中满溢怒气,因而刚刚见李鸿不吭声,方才直接历数其罪,然而,此刻见杜士仪闻听这番话,不惊反疑,他不禁有了一丝动摇。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痛心疾首地对李鸿喝道:“太子殿下,陛下对殿下素来期许备至,殿下缘何这般糊涂!须知父子君臣,若非殿下失臣道,失孝道,陛下今日怎会这般雷霆大怒!”
不管是不是这位储君干的,只要其千万别昏头承认了,只要不承认,那今夜的事情就不是不能翻转的!
李鸿被杜士仪这当头棒喝一敲,登时如梦初醒。杜士仪如此说,无非是表明接下来会一口咬定之前那张字条只是子虚乌有,而他刚刚被父亲招来劈头盖脸痛斥的时候又是惊呼惶恐,又是心灰意冷,根本没有回答过一个字,这么说来,接下来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李隆基见李鸿陡然之间伏跪在地,竟是失声痛哭,他终于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倏然转厉,盯着杜士仪便沉声问道:“杜君礼,事到如今,你还要替这个孽子隐瞒不成?他送字条交接的大臣,难道不是你?”
“是我?”杜士仪立刻瞪大了眼睛,仿佛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谦称,“陛下怎会有此说?我由代州回洛阳,只在前几日的马球赛上见过太子殿下唯一一次,而且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而就算臣之前在京任职那短短数年期间,也只是因丽正书院一位直学士病了,而跟随贺学士给太子殿下上过唯一一次课,除此之外就唯有朝会见过。太子殿下若要交接大臣,固然人人都有可能,但若说是我,那就不是恐怕,而是太子确实受屈了!”
李隆基也是今夜听到人告密之后雷霆大怒,此刻杜士仪如此一说,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然而,他却并未因此尽信,而是冷冷地反问道:“你是说此事子虚乌有?可太子身边的人说得清清楚楚,就在你初到中书省任中书舍人的第一天,他曾经将字条附于颁赐的冰酪之中送到中书省,亲自放在了你面前。”
“这就更加滑稽了。太子殿下自从册封储君之后,已经有十六年,这十六年中大儒名士朝夕教导,更有陛下耳提面命,无论如何做事情也是有章法有分寸的。要交接大臣,首选自是宰执清要,尤其是教授多年的师长,选择了臣就已经很奇怪了,更何况还是在臣上任第一天这种莫名的时刻传字条出来?太子殿下莫非不知道,无论是中书省任何一个人,拿到此等东西,第一反应都是呈送陛下御览?还是说,臣在陛下眼中,就是那等不谨慎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屈膝跪了下来,用平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声线变化的语调说道:“陛下若是因为其他缘由要废太子,臣虽会力谏,然则职责在身,不得不奉诏拟诏。然则倘若因为这样荒谬的告密之说,臣不得不说一句实话,此有伤陛下识人之明!臣言尽于此,请陛下明鉴。”
觉察到李隆基一下子沉默了,尽管李鸿被杜士仪这一次次的陈词中那种责备说得心中惭愧难当,但他还是鼓起勇气,一边悲泣一边说道:“阿爷之前责问我,我不敢辩解,可是,我真的从来不曾交接大臣。讲读的学士们往日都是结伴而来,从未有单独讲课的例子,至于与我往来频繁的,也就是五弟和八弟,还有我的内兄,其余人等几乎就没有出入过我所居宫院!是我因为阿娘的去世,这些年性子急躁易怒,时常责难身边人,可我真的从来不敢有那样的悖逆心思!”
杜士仪一口咬定没有这样的事,而李鸿更是带着哭腔说自己被冤了,李隆基不禁有些动摇。他对于皇子也好,臣下也好,有的时候固然会慷慨优厚到让人不可思议,但冷酷的时候也会毫不留情。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沉声喝道:“力士,把那个告密者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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