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俑人梧有点得意,他笑道“谁让他没有我幸运?”
孟梧后继有人,孟彰就不说了,孟彰他阿父孟珏也是一个可造之材,眼看着孟彰他的两个兄弟、一个阿姐,似乎也不算太差。
反观孟椿呢?
他那一脉明明是宗房,明明是嫡长,郎君们的资质却还要比孟珏差一点,再用心教导大抵也只能维系家族的平稳。
如果没有孟彰,孟椿还不用那么担心。
对于一个世家望族的宗房嫡长来说,能维系家族稳定其实也算是不错的了。世家望族本来也就是更看重稳定的血脉承继。
世家望族的兴衰都是平稳的,水到渠成地昌盛,无波无澜地衰败。
不似皇族,出明君能造盛世,出暴君能使国灭,皇族宗室的命运几乎总在这两个极点中徘徊……
没有孟彰,以孟椿血脉后辈的资质,他们能平稳维系家族的声名,等待着一代代的族人积蓄力量将家族往更鼎盛的位置推,又或者是一代代的族人丧德败行将家族拖下浑水最后无声无息消亡。
他们会走过一条太多太多世家望族走过的道路。
然而,孟彰投落到了他们安阳孟氏,成为了他们安阳孟氏的儿郎。
尽管现在的孟彰也还年幼,可他却是锥立囊中,压根藏不住,也收不住。于是安阳孟氏也就被他带着引着,离开了那条过分平稳的轨道。
于是原本能力应该是足够了的孟椿那一系儿郎,顷刻间就显得不太够看了。
安阳孟氏想要将孟彰的好处发挥到极处,就不能只看着孟彰一个人大踏步往前走。
他们不能站在原地,就像是被老牛拉着的车架。
他们需要迈开脚步,且是更快地迈开脚步。
就算他们前进的速度相比起孟彰来说,还是太慢太慢了,根本追不上……
但起码,他们也需要有这样的一个态度。
他们需要让世人知道,安阳孟氏在尽全力追赶孟彰;他们也需要让孟彰知道,他们并不会辜负他的努力,给他拖后腿、找麻烦……
可只看宗房那一脉的儿郎,怕是会很难。
俑人梧心下摇头,目光回转,看定孟彰“阿彰,如果日后孟氏有哪里让你不够满意的,你可以直接跟他们说的。不用瞒着……”
不是俑人梧不心疼那些日后可能被无形的鞭子抽着赶着的孟氏郎君,也不是俑人梧不想为他们跟孟彰求请,让孟彰对他们更宽容一点……
而实在是,俑人梧觉得,比起心疼那些孟氏郎君,他还更心疼没能追着孟彰脚步一路前行的孟氏一族。
孟彰眨了眨眼睛,问“真的可以直接说?真的不用瞒着?”
俑人梧肯定地点头“真的。”
孟彰认真思量少顷,终于回答他道“我会的,阿祖放心。”
俑人梧笑了起来。
他往窗外厚沉到将烛光都锁在窗前的夜幕看了看,问孟彰“阿彰,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孟彰站起身来,却对俑人梧摇头“阿祖,我不累,我想入月下湖。”
俑人梧皱了皱眉头,更仔细地打量他“你真的不累?还可以再入月下湖修行?”
孟彰认真点头。
俑人梧查看过孟彰的精神状态,心里也是有些惊讶。
居然是真的?
连续在月下湖一人待了四日时间,孟彰的精神状态依旧饱满,似乎全然不受独自一人滞留某个地方的影响……
更重要的是,孟彰他非但不受影响,还大有再来一次的勃勃兴致。
卓绝的天资,可怖的心性,还有这令人惊叹的意志力与韧性!
这样的一个小郎君,哪怕是落在了这阴世里,也绝对比阳世中的绝大多数生人都有资格走到更高处。
俑人梧将叹息隐去,没有再强硬要求,但也提醒孟彰。
“从明日起到你正式出发去往洛阳,你怕是都不会多清闲了,”俑人梧笑,“你可有做好准备?”
孟彰原本准备对俑人梧行礼然后离开的,这会儿听得俑人梧的问题,孟彰的面上当即浮上了苦意。
“所以阿祖,今日里椿祖其实是特意上门来见我的?”
俑人梧点头“是啊,为了等到你出来,他在我那里干坐了好一阵子呢。”
孟彰脸上的苦意几乎能拧出汁水来。
“阿祖?”孟彰唤了一声,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就带上了几分讨好,“你能不能……”
俑人梧没说话,只用一双黑沉的眼睛看着孟彰。
不得不说,俑人梧这个样子,还真的很有威慑力。
但幸好,孟彰的胆子也足够大。
“阿祖,如果真有帖子送上门来的话,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孙儿拦一拦?”
俑人梧声音平淡,意味不明“帮你拦一拦?”
“对。”孟彰连连点头。
俑人梧问孟彰“阿彰,你知道为什么族里各家大抵都会送帖子到府上来么?”
孟彰细看俑人梧面色,察觉到了什么,也收敛了面上表情,显出了十二分的端正。
“知道。”他点头,“因为待我出发去往帝都以后,怕是不会有太多时间能够族里的各位兄弟姐妹、叔伯姑姨来往了。”
孟彰要修行,要读书,要跟洛阳里的各位世家子望族子打交道……
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心力。
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哪怕他再天资出众,那也一样。
而修行、读书、结交其他世家望族的人脉,哪一件不是要事重事?!他们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要求孟彰从这些事情里挤出时间,只为了跟他们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所以留给安阳郡里的孟氏族人的时间,不多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
孟彰心里悄无声息地转过一道思绪。
还在安阳郡里的孟彰纵然天资惊人,也还是个备受宠爱的、少不经事的小郎君而已。
这个时候的他,是最好拉近关系、结下交情的年岁。
可到他去了洛阳帝都,在太学里历练过,在帝都里磨练过,就不会是今时今日的纯真模样了。
其实不仅仅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不断往郡城隍府里送来帖子的普通孟氏族人,今日里他见过的孟椿,也有着这样的打算。
他们在谋算他的情分,等待着将它兑现的某一日……
孟彰泰然自若,未曾从面上显出分毫破绽。
“可是阿祖,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孟彰极力做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来说服俑人梧,“阿祖你看,首先,我需要竭尽全力提升自己的修为……”
“我如今已经快要养精完满了,若我能在正式入读洛阳太学之前,率先完成养精的修行,开始炼精,我在太学里也能多几分底气。”
境界实力才是一个人真正的立足根本,这一点孟彰知道,俑人梧也知道,并不需要孟彰再花费太多的语言来说服他。
所以孟彰只在这方面点了一点,便继续往下。
“再有,阿祖,我此次去往洛阳,必定得专注己身修行、学业,熟悉环境,短时间内我怕是都不能返回安阳郡里的,所以我得收拾好行装……”
孟彰敏锐地察觉到了俑人梧微动的神色。
“洛阳是帝都,物华天宝,确实不会缺了我什么,那里也有我孟氏的族人扎根,我去那边同样有人照看,不至于落个人生地不熟的状况……”
孟彰垂落眼睑,有点不舍又有点留恋。
“但那里到底不是我家,孙儿……”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孙儿还是第一次独自离家。”
俑人梧的神色彻底松动了,但他还是没有开口。
孟彰深吸一口气,俨然自己就调整了状态。
“孙儿是郎君,并不真就怕了外头,也不是就胆怯了,孙儿只是觉得,能多带上一点家里的东西也是好的。”
俑人梧微微吐气。
孟彰又道“更重要的是……”
“阿祖,我孟氏是大族,族里的支系极多,依附着各支系的小家就更多。孙儿也是想熟悉族人,但孙儿实在是不能一个个地探访过去。”
俑人梧开始仔细思考起来。
孟彰又继续道“孙儿年岁小,虽然在阿祖的教导下梳理过族里的各个支系,但具体到各个支系之间的恩怨,孙儿又不甚清楚。”
孟彰最后做出了总结。
“除了阿祖,孙儿也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在这些事情上帮得了孙儿。”
俑人梧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偏又给压回去了。
孟彰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绝然决然的表情。
“若不然……孙儿去找椿祖?椿祖是我孟氏一族的族长,总能给孙儿些办法的,如果椿祖他真的太忙抽不出时间来,那孙儿拜托他请他给孙儿一个能指点孙儿的人也是可以的吧?”
孟彰暗自嘀咕着。
“应该是可以的。”
“椿祖家里的郎君多,再怎么样也应该能够找出一个人来……”
“行了!”俑人梧的声音传了过来。
孟彰惊喜地闭紧了嘴,只拿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俑人梧。
俑人梧抬手,又是不轻不重地敲了孟彰一下。
“我答应你就是了。”俑人梧道,“但是……”
他这话语的转折一出,孟彰不禁脸皮一紧,下意识地盯住了俑人梧。
俑人梧的后半句话来得慢悠悠的,就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孟彰的紧张,又或者根本就是在欣赏着孟彰的这种表情。
“介时送到府上来的帖子,我会帮你择去七成,剩下的三成帖子,需得你自己来想办法应对。”
“孙儿自己来想办法应对?”孟彰重复道,若有所思。
俑人梧点头“不论你是要找理由推了,还是要接下帖子待客,都只随你,我不会插手。”
孟彰问俑人梧“阿祖,这也是我的功课?”
俑人梧又是一点头“当然。”
“你也说了,你去往洛阳之后,需得跟洛阳里的各世家子、望族子乃至寒门子来往。你要不先拿孟氏里的族人试手,如何知道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就犯了旁人的忌讳?”
“你又要怎么去把握住人际来往的分寸?”
孟彰若有所思,他点了点头后,又探寻一样地看向俑人梧“阿祖,这功课,我可以找人来帮着搭一把手?”
“当然。”俑人梧当即就给了答案,“找人帮忙,本身也是一种破局的办法。”
孟彰了解地点了点头“阿祖,孙儿知道了。”
俑人梧应了一声,微微抬起下颌对孟彰示意。
“那你自去吧。”
孟彰重新站直身体,对着俑人梧一礼,低头道“孙儿去修行了。”
走到玄光处,孟彰忽然停下脚步,转回身来直面俑人梧“阿祖。”
俑人梧本来已经站起身,正弯腰去拿案前的烛台。
——他要去书案那边,准备处理手上积压着的事务。
听到孟彰的声音,俑人梧抬起头看向他。
“还有什么事?”
孟彰的目光有点躲闪,似乎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会引得俑人梧不快。就连他的气机也在隐隐摇晃,不甚稳定。
俑人梧一时站直了身体,眉头也微微皱起。
孟彰在他面前,还从来没有过这幅模样的……
就是先前他为他谋算那些鬼童胎灵,孟彰不赞同他的做法,跟他对话的时候也始终是坚定的,可现在呢?
约莫是俑人梧目光里倾泻下来的压力越渐庞大厚重,原本还勉强算是直直面对他的孟彰,竟然渐渐低下头去。
俑人梧眉关锁得越发紧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等待着孟彰开口。
因为视线角度的偏差,俑人梧完全没有发现……
在那些躲闪、避让的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深深扎根,就似那万仞高山,从未动摇过。
“阿祖……”孟彰到底开口了,“如果,如果孙儿我不喜欢那些人情往来……”孙儿是不是能找人帮着打理,好让孙儿能够更专注于自己所喜欢、所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就譬如修行?又或者是简简单单地读些书、做些梦?
但他只说了半句话,他也只能说出那半句话。
剩下的话语尽数被俑人梧陡然变得幽深漠然的目光冰冻封印,难有再见天日的机会。
一声低低的、闷闷的呜咽在孟彰喉咙深处挤出。
俑人梧却根本没有收敛的意思。
待孟彰的身体都支撑不住压力,摇摇欲坠的时候,俑人梧才别开了目光。
他将案上的烛台拿在手里,然后站直身体。
“阿彰。”俑人梧唤了一声,那声音里的温度竟然与他平常面对孟彰时候没有任何的不同。
如果不看孟彰自己魂体那止不住的、应激性的颤抖的话,任谁来看,都不会对书房里的这一幕有任何多余的猜测。
“阿彰,抬起头来看我。”
孟彰极力稳定心神,以安抚自己仍在不断颤抖的魂体。
这很难,可孟彰仍旧做到了。
他抬起白惨惨的、蒙着厚重病气的脸。
这也是他的本相,是他死亡那一刻被凝固的模样。
“……阿祖。”他看着他,唤道。
“阿彰。”俑人梧手上拿着烛台,面容被烛台的火光照得异常的清晰,但孟彰却只觉得自己看得还不够清楚,若不然……
他眼里、心里所见的这张面容,又怎么会套着另一个表情?
他迎着俑人梧目光的那双眼睛里,瞳孔一阵阵收缩,俨然是被过度惊吓的结果。
俑人梧仍自直视着他,似乎完全没有看见孟彰此刻的狼狈。
“我以为你知道,你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他道。
孟彰瞳孔又是一阵阵紧缩,抿紧了唇没说话。
但在这一层层外相、心情遮掩的最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平静地反驳着。
在修行道路上、在孟氏一族族中身份处,他确实没有退路。有,他也不会选。因为那不是退路,那是在退让。
有很多事,在人的一生中,是绝对不能退让的。
这一点他很清楚。
然而,那并不代表着他就不能换一种方法去做事。
“阿祖……”孟彰想要跟俑人梧仔细分说,俑人梧微微颌首,看着他。
孟彰深吸一口气,就像是生前一样。
“阿祖,孙儿想将更多的时间和心力放在修行与读书上,所以孙儿是不是能够将那些人际来往的事情移交给别的什么人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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