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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亥正,紫林峰上依旧幽静,他行至她的院子内,见屋里燃着一盏暗烛光。
屋里尚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以为她没睡,犹豫着正要敲门,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靖尘?”盛纹姗手里端着空药碗,见他缓步上前正要说话,便做出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柒落服了药,这会刚刚睡着。”
凌靖尘微微颔首,浅笑着行了半礼道:“多谢盛师姐照顾柒落。”
两人去了隔壁院子说话,就坐在院内,头顶是漫天星辰,盛纹姗主动问道:“燕州连着数月都在打仗,不知阴林在军中还好吗?可给你添了麻烦?”
阴林是阴夏的亲弟弟,自幼起也唤盛纹姗一句姐姐,亦是她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三年前,姜卿言救走了步千语,而凌靖尘则从一个生死剑阵中冒险将阴林带出了南疆。
他摇了摇头,笑着回答道:“阴林的剑法习于高人,行军打仗自是游刃有余,年初军部论功行赏时,他已是护军参领了,如此年轻的参领,放眼军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岂会给我添麻烦?”
盛纹姗满是欣慰地说道:“能在边境守住更多的百姓,他也算对得起一身所学了。”
“如今我已开府建衙,等朔安王府安顿好了,我还是打算......把他从北境调回来。”
“也好,你将来在朔安行事,身边不能没有心腹。”盛纹姗缓缓起身,抬头望了一眼浓浓夜色,掂量了几下掌心的空药碗,有些担心道:“这次山下时疫,比我想的要严重些,傅柔绮和重曦的症状还算是轻的,柒落却严重了些,连带着引发了她头痛的旧疾。”
凌靖尘听罢后朝对面院子望去,只觉她房中的那盏微光似乎暗淡了。
“她今日的最后一剂药已服完了,夜里若不起烧,明日或许就会好受些了。”盛纹姗一边朝外走着,一边仔细叮嘱道:“干净的帕子我放在屋里了,另外她如果醒了,你就喂她喝些温水。”
凌靖尘听她这么顺畅流利地安排着,一时有些语塞,等到追着她走到院外,正要说话却见她唇边含笑,似有深意地说道:“曦儿还在后山,我还得回去看看她,你既回来了,柒落总要交给你的,好生看着照顾就是了。”
“......”他再度语塞,脸颊竟渐渐泛起了微红,奈何穿着武装佩戴了护腕,没有了往日宽大衣袖,他双手极为明显地攥在一起,似乎行军打仗都从未像今夜这般别扭犹豫过。
盛纹姗良久都没听到他说话,便问道:“还有何事?”
“师姐......”凌靖尘暗自咬牙,心一横,随后便浅浅笑道:“师姐慢走。”
待脚步声消失在山间石路后,他才缓步走去轻轻推开门,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关上门往里走去。
除却经久不散的苦药味,她的房间一如往昔般清素雅致,外间背后一整面墙的木架上都摆满了书卷,这其中还有几卷是从他书房中顺走的古籍,包括兵家宝典,还有极具研究价值的前朝军报,这些她都看过不少。
案上却零落摆着几张药方,想来是盛纹姗探过脉象后为她所写的,还有几张笔力虚浮的临帖,想来是她这几日在病中不得出门时打发时间所描。那本夹着数页批注纸张的《淮南子》也在案上,同年初时师父新赠的箫谱放在一起,还有几张他未曾见过的谱子。
小心地拿起一看,他才知自己不在的数月间,她与师父两人竟已完成了《酿无忧》残谱的修复与订正,往下翻看竟还附了新谱的几曲番篇,当知,她的山中岁月甚为平静。
淡青色帷幔将她的房间隔成内外两室,内室隐约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而他的脚步却始终止于那片轻纱前,犹豫再三,他并没进去,最后只轻轻解下了玄色披风,将外室的那盏烛火挪去了书案上,自己回去坐下后便拿起了那本《淮南子》随意翻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内室传来隐隐地轻咳声,他闻之立刻放下书,去茶案上倒了杯温水后,便轻步掀开帷幔走了进去,微微俯身将她扶起。
半晌前,她侧躺在榻上捂着胸口还在咳嗽,夜半睡的有些迷糊,加之内室极暗,直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轻轻扶起时,温热的气息就落在她耳边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就在身旁,她先怔愣了半霎,随后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衫,往后一坐轻呼道:“你......”
“我回来看看你。”他将手附在她的额头上,却觉得有些微烫,眉心蹙了起来继续说道:“没想到你也染了时疫,我还以为在山上住会好些。”
“去把烛火......挑亮些吧。”她手里捧着茶杯,那上面还染着他的温度,眼眶微湿,她抿了抿嘴唇说道:“半年过得真慢。”她有些恍惚,竟有半年未曾见他了。
他却摇了摇头,依旧虚坐在床边,轻声说道:“这样就很好。”
她闷声给自己灌了半杯茶,嗓子却始终有些沙哑,“去年中秋你回来的时候,耳后侧脸还带着一道伤痕,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是我涂的药。”
“这次没有伤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很凉,不觉又攥紧了些,他道:“真的,不骗你。”
她轻轻点了点头,反过来亦牵上了他的手。
从前诸般避忌,总是小心拿捏着彼此的分寸,今夜不同,今夜她发着高烧神志不清,滚烫的额头与烧红的脸颊给了她肆意的勇气。
“柒落,你还冷吗?”他感觉那双被他牵起的手渐渐暖了些。
“不冷。”她微微摇头,只觉彼此温热的气息相互萦绕着,内室帐中格外氤氲,叫她想要由着自己的心,“可是,没有你的紫林峰,却一直都很冷,我加了更多的炭火,都没有用。”
“等北境安宁了,我立刻就回来。”
“扯谎。”她抬眸望着身前模糊的影子,烛火太暗,她总觉得不真实,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可伸至半空却停了下来,她苦笑道:“等北境安宁了,你就要回朔安王府,不会再回来了。”
“紫林峰是我的家,在外征战的将士,哪有打完仗不回家的?”
她犹豫半晌,之后低声说道:“如今八月,等你打完仗,红梅就会开了......”
“从前你给卿言兄长摘过梅花枝,等我回来,咱们一块去茗山断崖赏红梅,你也为我折一枝吧,我也像傅师姐那样,把它们封在松脂油里,永远都留着......柒落,你说好不好?”
“箫寒夜愈寂,曲陈月如初......寂初,是我的名字,你一直都知道的。”她脸颊上明明挂着浅笑,眼中却饱含惆怅与释然,就像解开心中经年已久的枷锁一般,就像带着痛的救赎,“我知道你天亮又要走了,可是这次,我不想去送你了。”
“好。”他扶着她躺下好好休息,浅笑着说道:“你只管在竹苏等我回来。”
夜最深的时候,山里下起了雨,他走出内室在她的书案前坐了一夜。
晨起微雨渐落,长满青苔的石壁两侧悄然生长着一片白色野花,雨滴渐落在石壁上被青苔霎时染成了颜色,烟雨之中的纯白花瓣也因而被微雨舔成了黛色。
他走出庭院时,那花瓣被吹落在了凉风之中。
伴着阵阵落雨声,书案上的烛火亦已燃尽,只有那本《淮南子》还安然的躺在一旁。
那是他八岁时送给她的书,如今十年已过,纸张早已泛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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