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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公主听到这已是面皮又惨白一片,但到底是经历了生死幻变后坚强长进许多,忍住了眼泪并没有哭,太子心道我不相信救我和妹妹性命的卓大哥还能相信谁呢?于是将当日全部情况告知。
原来青山公主对狩猎全无兴趣,她只是凑热闹加上想同哥哥一样骑马才进了那支都是妙龄少女的队伍,太子也并不热衷骑射,只是若他不能射得猎物便会更加见罪与父皇,假如此次战绩斐然,或许回去还能替母后求情。
太子队伍里的兵油子都不想奔波辛苦,请他设陷阱捉到猎物假装射获,太子不允,那些人本就与他不熟,更是怠慢,经常林里走一小会儿便嚷累和渴,斥候也不尽心,太子头两天就被这些人带着原地打转,根本没走出多远,第三日下雨后便在沛水一条小小支流扎营逗留,有人嚷着受伤有人嚷着生病,却都是再不肯移动半步。
这边女子都是朝出暮回,每日如此,次日再入林在边缘狩猎,青山公主也不例外,她没想到自己第三天单独带着侍卫骑马,竟然还能寻到哥哥的营地。兄妹相见后,太子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又留她在营里一同用过膳再回去。谁知二人还没说完话,不知从哪冒出了冷箭,竟接连将公主身边几人射毙,余下的都是太子亲随的兵油,他们竟然朝从林中走出的刺客跪拜,口中说着自己已经照做将人引来至此,但求饶过性命。
太子再恐惧慌乱也知事有蹊跷,趁着刺客结果那些人时迅雷不及掩耳拉着妹妹骑上马,逃往林中。二人在林子里没头没尾纵马了一夜,谁知竟没甩掉刺客,终于是被他堵住,二人又是弃马而逃,没跑出多远,仍是被轻易追上,就在他们以为要在这里殒命之时,卓思衡却从天而降……
听罢,卓思衡沉吟许久,问道“他有说过什么吗?”
太子摇摇头“从头至尾,除了……那句死前的话,什么都没说过。”
卓思衡陷入沉默。
首先,刺客竟然轻易安排并贿赂了太子的狩猎随从,将他引至预定地点,若有这个本事安排行刺,又为报仇痛快,那不如自己混入其中夜里动手脱身更为方便?为何如此弯绕?唯一解释是只有他一人行凶,且有严密计算好的时间,他分身乏术,不能同时多段操作,又有必须掩藏罪行的理由,不能太过明显的行凶;
其次,刺客选择的预定地点在沛水支流的河道附近,卓思衡之前便觉得这山洪来得怎么就如此巧?皇家御林附近的河道大多都为了安全修筑了堤坝,一天一夜暴雨足以让河水涨高满溢,却未必能形成洪峰,除非有人炸毁,希望能借山洪掩盖罪行,这样一来,第一条便可以解释了,刺客需要时间布置好毁尸灭迹的办法,待到下雨时炸毁河道,让山洪冲刷他行刺太子的罪证;
最后,刺客辱骂皇后“卖主求荣”,直指当年皇帝继位前的风波,若要真的回去后闹大惊动朝野,怕是要彻底翻寻行刺动机,积年旧怨一朝得见天日,偏偏这些是皇帝这些年从来没提过的,是以,即便皇帝知道此次行刺,也未必会愿意追查到底,他会坚持保守自己的秘密,永远。
以上。
分析过后,卓思衡非常灰心,因为他知道,凭借皇帝对太子的喜爱程度,完全不足以支撑自曝式的刨根问底,皇后也未必愿意提及,此事关系甚深,或许有幕后主使暗中相助,或许只是刺客一人精心布置多时,缺乏证据无从得知,只能确定似与景宗有关,至此,事情的真相恐怕以他的一己之力是极难知晓了。
更难的是,他还要劝说太子公主这两个受害者接受这个现实。
“太子,公主,敢问你们相信我吗?”这个时候,他没有选择用臣自称。
太子刘煦听他称呼亲昵,极其卖力点头,崇拜之情溢满双眸“卓侍诏,你的话我今后无不听从!”
青山公主也是跟随哥哥一同点头“卓侍诏哥哥,就算你叫我不哭,我也会听话的。”
朔月隐于天际,晦暗无星的夜晚,卓思衡知道自己带些嘶哑的声音并不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但他希望自己所讲的道理可以让两个孩子明白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回去后,太子你必须亲自告诉皇上我此刻说得谎话你和公主遇到刺客,那人不问缘由就杀了你们的亲随,又追杀你们一路,千钧一发的时候,是你自己拔出短刃保护了妹妹。后来,你们遇到了我,我在带你们出去的路上遇见山洪……自此往后便实话实说吧。”
太子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道“卓侍诏,你……你让我在父皇面前撒谎?”
卓思衡郑重地点头道“没错,太子,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妹妹和母后,你必须说谎。”
“可是这样怎么找出凶手的目的!他是否有幕后指使?他们下一个目标又是不是我母后?这些事这么重要,难道就掀过去了吗?”公主急得快哭出声来,“卓侍诏哥哥,难道……你不要帮我们了吗?我和哥哥要一个公道总不过分呀……”
“我就是在帮你们,这件事不会有公道的……”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声音此刻过于冷静,所以显得半分不近人情,但他必须如此,温言软语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解决问题,“记住,天底下不是每件事都立刻就能见到公道的,静待来日,方能正心。”
有些公道来得会迟些,还要自己有能力亲手讨要。
但这个道理,他此时不打算言明。
两个孩子呆愣在原地,仿佛在努力理解卓思衡话中的意思。
“此刻的妥协,是为了生存,你们只需要隐瞒真相,就能让你们的母后躲过一次劫难,能让你们的父皇带给你们更多的爱怜,能让你们两个自己把握住更好的明天……以待来日方长。”卓思衡握住两个孩子的手,心下不忍,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冰冷坚硬如箭簇,“与这些相比,眼前的真相和公道不值一提。”
他太了解皇帝的个性,皇帝承嗣景宗继位,深以认贼作父为耻,若真是当年皇后反叛景宗助他登临帝位,他却仍是如此对待皇后,那更是证明他心中深恨究竟多难以平息……以及皇帝的器量有多狭小。如果翻出旧日夙愿,牵涉当年旧事,皇帝必会恼怒,怜悯之情也会被冲击殆尽,他终究永远只会为自己考虑,那么抖露真相提出彻查的太子必受牵连,甚至唯一知情人皇后也会因此遭受灭口的灾厄。
公主似乎还要为自己争取,太子却垂下眼帘,按住妹妹的手“婉婉,我们就照卓侍诏的话做。”他虽然没有哭泣,但平静的声音里透出的无奈悲凉并不比哀哭要少。
听到哥哥也这样说,公主忿忿后更为落寞,但却不再开口,仿佛做了极大努力,含泪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都没再说话,林中长夜分外寂静,山洪洗刷之后,连虫鸣都不得耳闻。
许是一日疲惫至极,没一会儿公主便靠着卓思衡睡着了。
太子已经有好一会儿只是盯着火苗一言不发,卓思衡不忍见他灰心至此,将声音低了好些说道“太子,我们都是为人兄长的,注定许多事不能依照脾气个性随意妄为,这是为了保全所护之人与保全自身必须做的事情。”
“我明白这个道理。”太子低着头,少年鲜润的脸庞淹没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当中,“我必须让父皇喜爱我,才能保护母亲和妹妹,他不喜欢从前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太子可是心中委屈?”
谁知刘煦却摇摇头“我是在恼恨,为什么这样浅显的道理,还要卓侍诏讲得如此明白透彻我才意识到。我果然……不适合做太子……”
“太子,这话我只能听一次,也只有我能听,在其余的人面前——哪怕是你的母亲,你也不许再说。”卓思衡紧挨他坐着,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于是脱下自己的官袍,一半盖在太子身上,越过自己,另一半盖在公主身上,将三个人都尽量囊括在稀薄的温暖当中,“机会给到你时,你必须牢牢握住,因为好些机会,是没有退路的。但若是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焉知尽头会不会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个人呢?”
听过这话,太子再抬头看向他时眼中终于有了星亮“卓侍诏,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卓思衡愣住了,继而笑笑说道“太子,我也有自己的无奈和不能选择,并非万事顺心的。”
“但你好像总有办法解决,还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卓思衡的笑容渐渐褪去,悲伤自他心底泛起波涛,许久,他忽得低头笑了笑说道“太子,有两个我想保护想要给予幸福的人……已经不在了,任凭我再怎么力挽狂澜运筹帷幄,也无法让他们回到我的身边。”
刘煦想要道歉,但张了张嘴,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很蠢,这时,一只手却重重拍在他肩上,顺着看去,伸手的卓思衡正用一种兄长看待弟弟的目光望着自己“但是,你还有机会,你在意的人,在属于你的未来里,还有可能与你分享同一份幸福,共度同一段时光,所以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自己,为了你们共同的希冀,坚强起来,面对一切。”
刘煦心头大震,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如此沉重却又轻盈的话语,好像要把他的埋藏在心底好久的苦痛都挖掘出来,摆在阳光下曝晒,晒成灰后扬遍漫天——然后它们就消失了,所有的卑微不甘自伤苦怨,全都不见了。
“太子,人活一世,有时就是要和自己和命运较劲,一时的顺应绝非妥协,只要心底的信念、坚持与原则还在,退一步又何妨呢?”卓思衡觉得这话是说给太子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遐想是不是祖父也劝过当年戾太子一样的话?
太子听完终于决心振作,甩脱哀戚和萎靡,就着寒凉夜风深吸一口气,仿佛一个男子汉一般郑重点头,用一诺千金的口吻道“我会做到的,为了母亲,为了妹妹,为了我自己。”
两人又说了好些闲话,但气氛已是轻松惬意,卓思衡慢悠悠的语气很是能安抚人心,不知不觉间疲倦袭来,刘煦已被困意包裹,他话越来越少,可恍惚之间却想起曾听人讲过的事,迷迷糊糊问道“卓侍诏,听说你还有个年纪最小的弟弟?”
他听见那个仿佛永远温润的声音回答自己“嗯,我弟弟悉衡和太子一样年纪。”
迷蒙之际,看着卓思衡提及弟弟时眼中的思念和温暖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太子多希望卓思衡是自己的哥哥,可若是如此,太子之位哪轮得到自己?他心思转瞬之间已过千百个念头,最后被疲倦拖入睡眠前想得却是若是没有母亲和妹妹只自己孤身一人在世上,他这样的太子当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卓家给卓思衡当个弟弟来得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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