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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人也都极为配合地跪下。
但皇上第一个扶起了仍在战栗的郑镜堂。
“郑相辛苦,郑相是为朕分忧,为吏治清明而谏言,不能及时告知郑相,是朕与你君臣二人皆不够相密。”皇帝至此停顿,又拉住沈敏尧的手说道,“往后再有类似之事,朕一定对郑相与沈相知无不言,你们二位是先帝亲命辅政,随朕至今,辅弼相宜未曾擅过,朕心中感念……望今日之事,能替君臣同堂都提有警醒,朕与诸位齐心,才能使朝堂同心,也只有朝野内外一心,天下才可安定大治黎民滋幸,到了那一日,海晏河清民丰国富也未尝不能载于青史啊!”
皇帝的满分作文结尾令卓思衡叹服。
崇政殿内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仿佛之前的攻讦与算计从未发生。
今日如此,日复一日,皆当亦然。
然后事发第二天,各位勋贵便知晓了这件事。
但凡开国功臣受爵之家,均是勃然大怒。在他们看来,皇帝是为了保存他们的颜面,是为了体恤勋贵功臣才私下惩治,如今却为了郑相一番攀诬之言不得不将此事抖落人前,襄平伯自是请罪,只言要圣上腹背为难是死罪,让圣上为自家隐瞒,简直是罪上加罪。
而襄平伯不是一个人,他所代表的贵胄势力均以此为恨,将矛头直指郑镜堂,一时朝野上下弹劾纷飞。毕竟世子真的挨了罚,也被赶出了国子监,到底也还是开国功臣之后,更是伯爵的继业之子,闹到这份上皇帝都给了面子,你郑镜堂却不肯罢休,还非要将功臣们的脸面撕下来,让皇帝和他们一同难堪。
功臣勋贵们愤怒了。
此次事情的矛盾成功转移到了郑镜堂身上,卓思衡看穿皇帝的借刀杀人之计是想将迁怒之意蔓延勋贵功臣的势力之间,并由他们打压郑镜堂,自己再顺势给予惩罚。
或者郑镜堂识趣一点,就该自己请辞,免去皇帝主动的降罪。
但凡聪明人都会这样选。
郑相自当如是。
郑镜堂自请致仕,深言己罪,皇帝几次挽留仍是不能更改其意,最后只好恩允。然而因二十余家开国功臣之后联名上奏反对,皇帝原本打算给郑镜堂的荣誉加衔只好作罢。
皇帝又成功去掉了自己身边的景宗一朝重臣。
卓思衡知道这是自己的机遇,却也是向深渊迈进的第一步。
……
夜深时的郑府灯火尽灭,只有书房花厅一隅亮有微烛,烛火随着哀涕之声轻摇慢摆,郑镜堂伛偻的身影时而被照亮时而被隐没。
在他身边哭着的人不止一个,唐令熙和唐令照皆已涕泪满面,唐祺飞与史禹也都情难自已啜泣连声。
“老师……是学生不好,不能为您分忧,是学生无能……”唐令熙哭着跪下在郑镜堂膝前,“老师此行归乡,不知何日再见,还请老师去到我家京郊别苑中隐居,也好日常得以相见!”
“今日的皇上不是从前的官家,你们还当他好糊弄不成?若是我不老实还乡,皇上就不会主动安抚闹事的勋贵,再这样闹下去,我只会前路弥艰,怕是难有善终……还是回乡好啊……”郑镜堂经此一役似乎老了十几岁般,原本斑白的两鬓已然全似染霜,声音也透着疲惫,“我这一走,你们都该当小心才是,万不可犯同样错误,轻视官家与那两个小贼。”
“都是姓卓的那小子害了您!我今后必然让他和姓高的皆是不得好死!”唐祺飞咬着牙盟誓。
郑镜堂缓慢摇了摇头,阴沉着声音道:“高永清倒不用担心,他要做孤臣,官家由着他来……可卓思衡已然成了气候,他可不是什么孤臣,他最惯用的伎俩便是将自身的利益捆绑于他人悬命之上,此种做法之高明,远超利益许诺……此子自地方外任归来,犹如脱胎换骨,从前只觉他冷静自持透着股不世出的危险和狡猾,然而此时獠牙毕现,卓思衡哪是什么狐黄之辈,是虎豹般危险的猛兽,你们万不能轻举妄动。”
“若此时不动手,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二人成为官家的股肱?”唐令照望向郑镜堂,不解中亦有愤恨。
已是败军之将的郑镜堂忽然笑了。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连寻常在他身侧多年的门生故吏也因这个显得格外阴鸷的笑容而深感不安。
“离官家走得越近,就越危险,这个道理你们务必记住。官家的个性容不下任何人,越是优秀拔萃,他越是带着忌惮重用,此二子仰仗才华,岂不知他日必有登高跌重的一天?”
“那我们难道就苦等么?那又要等到何时去?”唐祺飞深恨道,“这样下去……我们今后如何在朝堂立足?求您为我们指点迷津!”
“人都是有弱点的。他卓思衡再神通广大,却也是人,是人便有软肋……我一生自负,这便是软肋,否则也不会轻视帝王心术,落得今天下场……”郑镜堂在自嘲的笑后陡然犀利了目光,“卓思衡的弱点,便是他重情义……不只是他,他们卓家三代莫不如此!如非当日之事他祖父为救戾太子于亡命之际,也不至于如今人丁稀落要孙辈砥砺奋进才能博得朝堂上的立锥之地……卓氏一门,本该荣光,然而便是为了重情重义,前程似锦毁于一旦。卓思衡是他父亲教出的儿子,必然心性同样,他最看重的或许不是自己的前程,而是肩负的情义。”
“他的软肋是他的家人?”唐祺飞问道。
唐令熙此时却摇摇头,他已经明白老师的意思了:“若以家人为路,走通了也易被指摘,不是佳途。我想老师的意思并非要我们从卓家四个兄妹做文章,而是从另一个更能影响朝局和圣心,又同卓思衡有恩义之情的人身上做文章。”
唐祺飞恍然大悟,兴奋道:“是太子!”
郑镜堂笑着点点头:“很好,你们能想到这一节,不枉费我多年栽培的心血。记住,皇帝对太子越是暧昧,卓思衡便越会摇摆向太子,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已经难逃他家世代的命运,才教他冥冥之中救下太子一命,此乃天意啊……然而圣上不止一子,如今他尚在春秋鼎盛之年,若到将来……一切尚未可知,只要卓思衡站在太子一边,就是咱们的千载良机!况且我也并非狼狈而退,为师为你们留了后手,卓思衡再神通广大也绝想不到。只是时候未到,待到时机成熟,便是卓家再灭不起之时。”
……
春日夜晚的灯火总是带着几分凄迷,卓思衡仰头看了看自家宅子挂着的卓字垂灯,心中却是暖意融融。
只要迈进这个门槛,就好像外面的世事纷扰都与他隔绝。
今日,春坛终于结束,朝野内外的争议也彻底平息,好像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卓思衡知道不可能,但他愿意在今夜这样想。
这是他这几个月回家最早的一天,回来前特意派人传话,要妹妹和弟弟等等他一道吃饭,这些天哪好好和他们坐下说说话,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卓思衡恨不得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他就撞上了人。
卓家宅邸大过从前许多,到饭厅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卓思衡步履仓促,没有注意前面斜里忽然出现的人,二人径直撞在一处。
那是个少女,声音很轻,被卓思衡结结实实这样一撞便跌倒在地,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声。卓思衡爬起来倒是快,他本就有弓马本领在身,在瑾州又一直长行山路,回京后即便缺乏锻炼也还是看起来虽颀长匀称,身上实则健硕,他刚开始以为是撞到了风风火火的慈衡,可听声音便不是,若是自己那个宝贝妹妹,此时已然要闹起来了。
“有受伤吗?”卓思衡赶忙去扶,那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大,很是纤弱,摇晃几下才勉强站稳,只是摇摇头,并未做声。
卓思衡很想问她是哪位,怎么在自己家里,看少女打扮朴素的样子,大概是慧衡雇得侍女?然而看此女气质与神态,却更像读书人家的大家闺秀,娴雅自若不说,自站稳后便落落大方,也没有多余言语,更不毛躁惶急。
更奇怪的是,卓思衡看她的眉眼,总觉得有点眼熟。
这种圆润的鹿眼,匀称的额头,淡却适度的长眉,挺而翘的鼻梁……诶?等等?她怎么长得这么像自己?
卓思衡吓得后退一步。
那少女也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许久,她用还带几分稚嫩的声音犹豫着问道:“阁下可是卓家大哥?”
“正是。”
少女听罢泫然欲泣,当即一拜:“多谢大表哥差人护送照顾,爹爹同我才能平安抵京,他和二表哥此时正在等您,爹爹……他日思夜想便是与你们团聚……大表哥快随我去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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