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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言之人乃是侍中杨琦。

刘协不解其意,但杨琦是个他信得过的大臣,只话从杨琦嘴里出来,就有三分可信之度,他又惊又喜,说道:“公言再过三五日,朕或许就能得脱此困?”

“正是。”

刘协问道:“此话怎讲?公快请言来。”

杨琦说道:“启禀陛下,臣今天上午寻李应见了个面,问他昨晚情况。李应与臣说道,昨晚郭汜犯营后,李傕召帐下诸将,聚议帐中,颇有建议李傕辅车驾幸黄白城者。陛下,李傕若是肯听从此建议,陛下就可离此狼穴!到了黄白城,自会有左冯翊各地的兵马营将迎驾,至其时也,陛下岂不就可以得脱此困了么?”

李应是李傕的弟弟,昨晚迎斗郭汜兵攻营,最危急时,李应也在临危受命之列。李应此人,与李暹、李利、胡封等这些李傕的子侄、外甥们有些不同,一则,他年纪稍大,在很多事的对错、可行与否上有自己的判断,对李傕并不盲从;二者,李应早前得赵温辟除,做过赵温的府吏,因而与赵温和朝中部分大臣的关系算是较为密切,故是杨琦从他口中得悉了此事。

“黄白城”,是秦朝曲梁宫之所在,现下秦朝的宫城犹存其地。

此城位处在渭水北岸,左冯翊境内。杨琦获悉的此讯不错,李傕帐下诸将,的确是有人向他建议离开长安,北上左冯翊,改驻黄白城。之所以改驻黄白城,乃是因为两个缘故,李傕在黄白城东南边的池阳县以及南边的阳陵等县,原本就有驻军,此其一;黄白城这个地方处在池阳、阳陵、高陵、万年、平阳、云阳等等左冯翊的诸县之中,且与长安又有渭水和泾水之隔,若是改屯此地,便能北控左冯翊,以左冯翊为其战略后方,而南瞰长安,不仅周边的环境相对安全,并对郭汜所在长安的部队形成由高临下之态,在战略上也能占据主动,此其二。

只是刘协闻得此言,不免大失所望,他以为的可以脱困,却是与杨琦所说的此个可以脱困是两回事。他说:“移驻黄白城么?杨公啊,便算是北上到了黄白城,又就算是有左冯翊的诸军迎驾,然而只怕还是仍难脱出车骑之控矣。”

杨琦说道:“陛下,如是能离开长安,北到黄白城,总是好过现下啊!且李傕偏僻之人,习於夷风,琦闻之,其又自知所犯悖逆,常有怏怏之色。陛下,现在他既然有意要辅车驾幸黄白城,这总算是个转机,臣伏愿陛下忍之,今尚未可显其罪也。”

刘协明白杨琦的意思,说来说去,还是在劝他暂且忍耐,等到以后有了机会,再收拾李傕不迟。钟繇、丁冲等也继续进劝。

虽然知道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是刘协这愤懑的怒火,却始终是难以咽下,被董卓立为天子之后所受的种种凌迫,被李傕劫持出宫后,又受到的种种屈辱,就像潮水一般翻卷上来。

刘协闭上眼睛,攥紧衣袖,半晌无言。

按照礼制,没得到允许,臣下是不能直视皇帝的龙颜的,却是等了半天没有再听到刘协说话,众人不免心中着慌,赵温等人就偷偷举目,去看刘协。众人分明看到,刘协的脸上流下泪水。

原来刘协是在默然饮泣。

钟繇等人无不恻然,俱生义愤。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太尉杨彪现下不在刘协身边,司徒赵温就是群臣之首。赵温必须要做些什么。他伏拜於地,叩首说道:“陛下,杨琦言之不差,训责之旨暂实不宜陛下下之。然李傕如此欺君,却也不可纵容之!臣敢请去书李傕,斥责於他!”

当场要来纸笔,赵温浓浓蘸墨,重重落笔,於纸上写道:“公前托为董公报仇,然实屠陷王城,杀戮大臣,今与郭汜争睚眦之隙,以成千钧之仇,士民涂炭,各不聊生。曾不改悟,遂成祸乱。朝廷仍下明诏,欲令和解。上命不行,威泽日损,而复欲移转乘舆,更幸非所,此诚老夫所不达也。於《易》,一为过,再为涉,三而弗改,灭其顶,凶。不如早共和解,引军还屯,上安万乘,下全人民,岂不幸甚!”写罢,笔放到一边,等纸上的墨水干了,赵温命从行吏员进来,取了司徒的章,盖印其上,吩咐说道,“把老夫此书,速速送与车骑。”

……

却那杨琦,早在灵帝时,就曾出任侍中,灵帝尝从容问他,说道:“朕何如桓帝?”杨琦答道:“陛下之於桓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

桓帝在位的时候,前期由外戚梁冀掌权,后来桓帝借宦官之手诛杀梁冀,又导致宦官专权,引发党锢之祸,士大夫们对桓帝的评价可想而知;同时桓帝荒淫无度,宫女多达五六千人。汉室国力之衰,就是在桓帝之际,也可以说,灵帝及现在汉室局面的大乱,其正是由桓帝时的施政直接引起的。桓帝的德行、政绩如此,杨琦却以“唐尧”比之,很明显,这是反话。

拿“尧”比桓帝是反话,则拿“舜”比灵帝,自然也就是反话了。

杨琦此答的意思,实际上是在讽刺灵帝说,你和桓帝半斤八两,大哥不说二哥,都是昏君。

灵帝又非傻子,岂听不懂杨琦之意,听完不悦,说道:“卿强项,真杨震子孙,死后必复致大鸟矣。”

——大鸟云云,说的是杨琦曾祖杨震死后的一段异闻故事。杨震为官,不畏权贵,屡次上书,直言施政之弊,因为中常侍樊丰等所记恨,后来遭弹劾罢免,被遣返回乡,於途中杨震恨不能收拾朝中奸佞,深觉无颜再苟活在世,遂饮鸩自尽,时年七十余岁。於其葬前十几天,有一大鸟,高丈余,飞到杨震的葬礼前,俯仰悲鸣,泪下沾地,直到下葬,鸟才飞去。

面对灵帝当面的询问,杨琦耿直而言,现下刘协尽管年少,而且从继位到现在为止,都是形同傀儡,从来没有真正的掌过权力,可是在刘协因为群臣饥饿,向李傕要粮、肉不得,因此而发怒的这个时候,杨琦虽然出言宽解不成,却是深深为之感动。

杨琦感动,赵温明知危险,仍主动请求,代为刘协写此训责李傕之书,其中固有“忠君以全名节”之由,可细究之,却也未尝不是因受刘协此怒之感动,而乃挺身出来,甘做此事。

论以刘协,可称仁君;论以赵温、杨琦诸臣,可称忠义。

唯是仁也罢,忠义也罢,在明晃晃的刀枪前头,现如今,都是不值一提!亦是可嗟可叹。

却说赵温的书信送到李傕的手中,李傕打开来看,前头言语倒也罢了,看到“於《易》”此句,李傕不明白什么意思,问陪侍帐下的贾诩,说道:“贾公,这话什么意思?”

贾诩迟疑片刻,有心不说实话,可赵温的字明显显的写在纸上,又知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没办法,只好如实解释,说道:“将军,此语出自《易》之《大过卦》,‘上六:过涉灭顶,凶,无咎’。”

“我问公此话是什么意思!”

贾诩说道:“意思便是,徒步过河,被水淹没了头顶,凶险。”顿了下,窥视李傕神色,加重语气,说道,“无咎者,意为没什么可谴责的。”

“没什么可谴责的。”李傕笑了起来,说道,“这赵温也是莫名其妙,给乃公掉什么书袋?乃公又不渡河,他拿个渡河被淹死的话说给乃公,真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边上一个士人冷笑出声,说道:“将军!赵温此话可不是贾公所讲。”

“哦?”

这士人说道:“贾公所讲,《易》之原文也,赵温此语,‘一为过,再为涉,三而弗改,灭其顶,凶’,意则为第一次算过去了第二次还要涉险,第三次了仍不改,会有灭顶之灾,凶兆。且此爻辞所出之《大过卦》,大过何意哉?太过之意也。将军,赵温这是在斥责将军行事太过,诅咒将会有灭顶之灾这样的凶兆降临到将军的头上!”

说话此士,是李儒。

李傕听了,顿时勃然大怒,说道:“赵温老贼诅咒乃公?”抓起赵温的来书,投掷於地。

张苞背叛,自己的军营差点被郭汜攻破,甚至自己都受了伤,险些丧命的恼怒,正无从发泄,赵温自投上门,李傕遂令左右,说道:“为我取老贼首级来!”

赵温是司徒,李傕杀之的命令敢下,他帐下军吏对他的这道命令却亦敢接,就有人应令,要去取赵温首级。其时,李傕之弟李应也在室中,如上文所述,李应早前做过赵温的府吏,闻言惊惶,登时失色,急忙劝阻。李傕哪里肯听?李应目视贾诩。李傕暴怒关头,贾诩明哲保身,默然不语。李儒在旁,添油加火。李应无法,只得出帐,追上领命去杀赵温之人,叫他且先不要动手。李应是李傕之弟,他的话,那军吏不敢不听。赵温的性命,当日因得暂保。

接下来连着两三日,李应日日劝谏不已,总算是把李傕劝住。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全亏了李应之力,赵温未有丧命李傕刀下。

却那郭汜欲杀太尉杨彪,李傕一怒之下,欲杀司徒赵温,三公何等尊荣,在郭汜、李傕看来,竟都是他们想杀就杀,再看刘协现下的境遇,汉室的尊严,当真已是被李傕、郭汜践踏入泥泞之中,且亦不必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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