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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巨龙与重剑从深空急速坠下,却抵达不了大地;燃烧的火舌狂暴地蔓延,向四周吻化古老森林,向上与耀眼闪电相接,红色的火海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下圈出炼狱。她赤裸着,胸脯扁平如幼童,一片空白地战栗着,纯洁如未被蛇蛊惑过的夏娃。她好像剥离了自我,在等待一个永恒的形象。但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没有任何救赎者出现。大天使正于地狱与巨蛇血腥缠斗,圣母玛利亚正在马厩里哀哀忍痛,耶稣基督尚未分化出主宰一切的灵力。她只能站在那里,在摇摇欲坠的大地,惶恐地等待没有终结的终结。突然火舌向她游过来了,温度不可忍耐地爬升。她的双腿却被什么钉住了。她是待嫁的美貌新娘,是地狱变的灵感缪斯,被空气凝成的铁钉穿碎掌骨,生生禁锢在燃烧的虚幻马车里。

热,忍无可忍的温度爬升;渴,龟裂的纹路从舌尖延伸;累,一万个夏天碾压脚面。

眼皮沉重掀起,瞳孔慢慢聚焦,视线中螺旋的木纹把她混乱的思路一圈一圈地厘清。头晕晕的,脖子很酸,口唇很干,但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是在教室,不是在地狱。此时大片血色的夕阳透过窗户泼洒进来,遍地红颜料;头顶嗡嗡的风扇被拉掉电闸,盛夏的温度即使傍晚还是不容小觑;黑板旁的时钟指向六点三十,教室已经走空了。林眠慢吞吞地爬起来,“啊“的一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是每天的放松时刻,没旁人看见才不用端着孤冷学霸的架子。

三角函数被压着睡觉,古诗文默写飘到了桌脚。把卷子统统塞进书包,翻出零钱袋里的零钞,今天周五,妈妈晚上要去教堂做礼拜,所以林眠要放学拐弯去买菜。发黄的球鞋踏上水泥路,板板正正走了两步,然后瞅了两眼视野内没人,林眠像小鹿一样跃上路沿的石砖,在窄窄的小道上认认真真探险。她要小心掩护活跃好动的性子,只以冷淡孤僻的眼眸示人。

今天要绕路去菜市场。妈妈今天给得很多,二十块钱按理是一家人一天的饭钱,但是只说了让林眠买晚饭的菜。没明说的就是妈妈心疼林眠用功读书,想给她留着买零嘴吃。林眠很爱吃东西,甜的咸的,路边摊子的麦粿、海石花、糯米糍,小卖部的巧克力、柠檬气泡糖、冰淇淋。但她不吃无米粿,那个皮韧韧的,纯豆子的馅料很无聊,也不吃代可可脂的巧克力,甜得发慌,有种廉价感。简单来说就是又穷又挑剔,又菜又爱吃。就像她这个人,穷酸又拧巴,灵动又自闭。

走出校门,走向公路。这一段是柏油马路,走起来的感觉和乡间的泥土小路很不一样。柏油马路是现代文明,硬邦邦,光秃秃,不讲情面;乡间小路走起来是沙沙的,有小石子可以踢来踢去,仔细嗅嗅会有泥土的芳香,下雨会有土腥味,下完大雨会一夜忽如春风来,姹紫嫣红浅绿栽。就像初三的老师,学识更高,但是威严,林眠没有和谁特别亲近;还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常年咳嗽的女老师会经常熬着中药,飘着药味,在严厉的同时对她流露出温柔的鼓励。就像是冬天的冰冻的手,搓暖了给你捂住红红的疼痛的耳朵。除了林眠,其他同学都好怕这个老师。他们是看不懂老师严厉的好吗?还是天然地惧怕威严呢?可是老师病恹恹的,很需要别人和她聊聊天。身为小孩是有这个好处的,你可以随便讲讲傻里傻气的话,博大人一声开怀的笑。但是老师在村子里的名声也不好。因为她不遵循规则,她没有结婚。她还有洁癖,一定要走很远的路,到溪水的上游洗衣服。这在奶奶辈的口里是很十恶不赦的:“一个女人,怎么能不结婚不生小孩呢!她都四十几了!”林眠不知道老师清瘦的脸是否会为此挂上哀愁,只是觉得老师对她有超越了普通学生的关爱。收到桃子就偷摘李子回礼,林眠会开开心心地帮老师洗办公室的茶壶茶杯,扫扫地,改卷子,还会打电话告诉她初三月考的成绩。

“吱嘎!“尖锐的刹车声重击林眠的太阳穴,轮胎磨得马路差点生烟。林眠结结实实地吓醒了,惊魂未定地看着差点撞上的摩托——是红灯,想得太入迷,草率了!结结巴巴的道歉还没说出口,摩托上黑T黑口罩的少年已经很不耐地撩了一下汗津津的短寸,野生双眉斜飞入鬓,黑白分明的眸子无所谓地扫了她一眼,很利落地转头踩油门,骨节分明的手拧一圈车把,排气管狂野长啸,他像箭一样飞走了——像箭一样飞走了,但是箭羽轻飘飘地落下了一簇羽毛,掉进了某个女孩的眼里——她揉揉眼睛,看着呼啸而去的暗绿色重型机车,车上的那个人的背影好小好小,反光镜熠熠生辉像两枚名贵的钻石。眼睛揉太用力了,羽毛掉进了心里,搔得有点痒。她没发现自己十四岁的幼稚的心里飘进了羽毛,以后会长成飞向太阳的翅膀,只是在猜是半夜下了雨马路更好走了,还是鞋子穿得久变轻了。

过了十字路口,咸咸的海鲜味悠悠地晃过来,不算难闻,也不算好闻。这就是集市,绝大多数在卖鱼,卖虾,卖各种海鲜。还有绿油油的菜,铺了满桌子的整扇的猪肉,一只一只在笼子里扑腾的鸡……最边缘,最接近公厕的角落有热腾腾的铁砂子炒鸟蛋,糖炒板栗,麦粿无米粿糯米卷。想吃好吃的零嘴就要暂时忍受排泄物的臭气,好的坏的味道、食物和事物搅和在一起,这是林眠从小就耳濡目染的道理。

今晚有钱,林眠打算买的丰盛一点:苦瓜炒鸡蛋,苦瓜买两个,鸡蛋是隔壁阿婶给的,注意要买本地苦瓜,外地的又小又绿又皱,会很苦;蒜蓉炒花蛤,花蛤现在很便宜,两块钱就有一大盘;琉璃蛤煮肉沫汤,琉璃蛤贵,但是鲜甜,比花蛤有“格”很多;再破例买点非必要零食吧,两块五炒鸟蛋,弟弟也会想吃的。林眠很突然地想起来,那个骑摩托的男生,也会喜欢吃鸟蛋吗?他会不会觉得吃鸟蛋很幼稚?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她马上甩甩脑袋,像洗衣机一样利用离心力——不要乱想,很奇怪,根本不认识他。

卖海鲜的集市地上会有很多脏水,不想把鞋子弄得更脏就要小心翼翼地垫着脚尖行走,越过一个又一个明亮又破碎的水洼。她垫着脚要挤着穿过卖卤鹅的摊子的时候,一股蛮力突然从背后冲过来,重重地撞了她的背一下。林眠措手不及,袋子撒了一地,马上退开几步,迅速站稳身子,震惊地往后看。一只绿色的苦瓜滚落在地上,被周围一只陌生的脚狠狠踩了一下,烂了一边,像一张哭泣的女人的脸。

“咿呀!“一声尖利的哭叫声划破集市的黑色遮阳网,林眠几乎心头巨震。抛开凄厉的哭声来看,这顶顶是一把好嗓,高亢清亮,和上锣鼓古筝,扬起青色水袖,就可以当场演出名潮剧《告亲夫》。

人潮迅速地围过来,个个模糊了面目,只一样地伸长脖颈、汗流浃背、体味熏人,仿佛行走的过期卤鹅。突然成为主角的幸运鹅们被圈在逼仄的一块地:健硕肥壮的卤鹅摊老板,满手油腻的老板娘,哭叫气结的女子。林眠的好奇心噌一下被点着了,左避右让地挤进圈子,定睛一看,女子竟然是村里一个嫂嫂。

嫂嫂是从外村嫁过来的,长得很貌美,杏仁眼,瓜子脸,黑发雪肤,平常总是笑盈盈的。手脚麻利,天天连轴转地干活,养活不成器的丈夫、三个女孩儿和病恹恹的公婆。印象里即使再揭不开锅,也从未见她在人前哭过,这是怎么了?

有大婶上前去搀扶,劝她别在人前跌份。她哭到发抖,但定定地扯开别人的手,一步一步逼近摊前矗立的男人,杏仁大眼里恨意、怨气、求生意志五味杂陈,口里迸射出子弹一般的赌咒,声线怪异,仿佛就要泣血。而卤鹅们依然八风不动,油汪汪香喷喷,被吊着优雅纤长的脖颈,散发着深沉的香味勾引俗人。此情此景色香味俱,难怪没人肯离开。林眠竖起耳朵,但听得不很清晰,只听到“赌钱”“骗“这类字眼。不用费力猜,就大概能懂——这是这座村子的旧习:沾上赌瘾的男人,不得不挂帅出征的女人,跳脚的戏码和不值钱的尊严,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规训、为了孩子和米。

老板娘讪讪地笑着,是很老实的模样。她想上前拉住嫂嫂的手,又不敢,想驱散喜闻乐见的围观者,又掩不住上百的口耳,终于还是扯下塑料袋,飞速套住两只鹅,推到嫂嫂手里,说带回家给孩子吃。嫂嫂恨恨地推开,仿佛被这掩饰的馈赠点着了火,开始失控咒骂,披头散发,喊着要把男的把黑的钱吐出来,她养三个小孩真的没办法了!男人冷笑一声,终于从摊前走出来,顺手拎起一把斩鹅骨的尖刀。他一步一步往前,嫂嫂受了惊,睁眼如铜铃,一步一步后退,围观群众也惊呼一声散开包围圈,把旁边摊子的蔬果踩得七零八碎。终于退到附近建房子的人家倾倒在这里的一堆砂石,退无可退。

男人直直地逼近嫂嫂惨白的脸,声音冷且硬,说他一点钱都没黑,是你男人自己牌运烂,自己输没的。自己XX都输没了,怎么不去剁掉,还要女人上门闹。想要钱让他自己来,敢来我就剁他一只手。

狠话间顺手推了一把嫂嫂的胸脯,可能还重重拧了一下。嫂嫂跌坐在砂石堆上,痛楚的第二声喊叫骤然失控,绕梁不绝,却再拉不回人群为她主持公道。她跪倒,不住地捶打地面,哭诉命苦。

男人威风地转回摊子前,说自己不砍女人,让她快滚,不然真要打她。

戏剧收场了,包围圈散了,又是人来人往的集市,只不过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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