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薤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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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阿元，心又沉下，不知道说什么好。</p>

她看到我的脚，脸色一变：“你受伤了？”</p>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自己扭的。”</p>

阿元看着我，又开始擦眼睛：“怎会变成这样……”</p>

我拍拍她的手，没有说话。</p>

两个从人过来，将水桶提走。这时，我才发现魏郯已经不在屋子里了。</p>

阿元将拿来的包袱打开，埋怨道说，“夫人下次切不可再这般任性走开，若非大公子派人来，让我收拾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给你，我都不知道上何处去寻你。”</p>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边……怎么样了？”</p>

阿元说：“季渊公子回去了，脸色很不好。那人的尸首也收了起来，公子严令在场人等不许说出去。”说着，她很担忧，“夫人，听说那人是吴璋的亲信，此来淮阳是要接替公子的位子，如今这般，会不会对公子不利？”</p>

我摇摇头：“不知道。”</p>

说出这话我很坦然。事情已经做了，我不会逃避，接下来变成怎么样我都接受。</p>

至于裴潜，我不清楚他和吴璋之间的关系，而且牵扯着魏氏，结果也可能变得很复杂。但如果为了息事宁人，我最后被供了出去，那也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胡振甚至来不及说出那些污糟的话就会被我杀死。</p>

“阿元，我要回雍州。”我说。</p>

阿元叹口气，点头道，“夫人决定了就好，你去哪里，我都跟着。”</p>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过了会，又道，“我想饮酒。”</p>

阿元一愣，应一声，起身出去。</p>

待门关上，我脱掉沾有血污的衣服，换上干净的。没多久，阿元拿来一只很小的酒罐，嗫嚅道：“大公子说，夫人不可多饮。”</p>

魏郯知道我酒量不大。我看看那罐酒，颔首：“够了。”</p>

这酒不冲，我试了一下，仰头“咕咕”地喝光。</p>

我曾经问过二兄，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饮酒。二兄说，人饮了酒之后，会觉得自己能抛开一切烦恼，那种滋味，能让人着迷。</p>

抛开一切烦恼么……</p>

身体轻飘飘的，我躺在榻上，看着光影在眼前慢慢颠倒变幻。</p>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p>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郊的野地里，头上的麻巾和身上的斩衰御寒不得。与我并行的，父亲、长兄和二兄，他们每个人被一辆囚车押着，正送往刑场。</p>

“……薤上露，何易晞……”声音像要冻裂了一样发哑，却还是擦着眼泪大声地唱：“……露晞明朝更……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p>

“阿嫤！”二兄被铐在囚车里，只露出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对我哈哈大笑：“唱得好！”</p>

“阿嫤！回去！”长兄满脸血污，朝我大喊，“回去！”</p>

我喘着气，声音更加响亮：“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p>

押送囚车的狱卒朝我走来，凶恶地举起皮鞭，喝道：“不许唱！”</p>

他们登时变色。</p>

“竖卒！”二兄踢着囚车，怒道，“你敢！她是太后的人！”</p>

狱卒瞪我一眼，悻悻回去，却朝二兄甩了一鞭子，我看到一道血痕划破了他英俊的脸。</p>

“二兄！”我大哭出来，踉跄地朝他跑过去。</p>

“别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突然道，“阿嫤！继续唱！”</p>

我望着他头发花白的身影，擦擦眼睛，艰难而哽咽地唱：“鬼伯……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少踟蹰…… ”</p>

父亲大笑起来，那是我在他脸上见到的最后一次笑容。</p>

他说，阿嫤，别哭，活下去。</p>

别哭。</p>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身体暖暖的，仿佛小时候他们把我拥在怀里，轻声低语，别哭……</p>

饮酒很有效，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觉得自己像是睡过了一辈子。</p>

我想翻身，却觉得脚上很异样。看去，我那只裹得像蚕茧一样的伤脚被吊起了半尺，我动一下，它就跟着幔帐一起摇晃，看着滑稽得很。</p>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费力拆脚上的死结，她看着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p>

“还笑……”我的声音有点卡，清了清喉咙，羞恼道，“为何把我绑成这个样子？”</p>

阿元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绑的，这是大公子绑的。他说，你夜里睡觉不踏实，会把脚压得更伤，故而要吊起来。”</p>

听她提起魏郯，我僵了一下。想到他，昨晚的事就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我看着自己晃悠悠的伤脚，默然不语。</p>

阿元察觉到我的异样，也有些尴尬。</p>

“那边可有消息？”我问。</p>

阿元说：“我今晨去打听过，胡振的尸首已经殓起来了，说是梁充派刺客来杀四公子，胡振来救，被逃走的刺客所杀。”</p>

我错愕不已。</p>

我预想过许多后续，却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p>

这主意，恐怕是裴潜和魏郯一起商量出来的。梁充？想到这个由头我就觉得啼笑皆非，胡振死有余辜，却落得个义勇之名，魏氏是不是还要装模作样地感谢一番？</p>

“他呢？”我又问。</p>

阿元说：“季渊公子倒是没有消息。”</p>

我微微蹙眉，点点头。</p>

阿元看着我，片刻，换个笑脸，道，“大公子出门前让庖厨做了鱼粥，四公子还说要给夫人做推车。”</p>

“推车？”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却想到另一件事，“大公子昨夜睡在何处？”</p>

阿元想了想，道：“昨夜我回那边去收拾东西，今晨过来的时候，看到大公子从隔壁的厢房里出来。”</p>

“哦。”我颔首。当然是这样，以前我不知道的时候，他这个夫君已是形同虚设，而现在捅破了，则更应该继续。</p>

我不能行走，阿元就打水来给我洗漱。用过饭之后，戚叔来了。</p>

他给我带来伤药，没有再说劝我留下的话，但是更加伤感。</p>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半截入土，本想着只待公子与女君成全姻缘，此生便是无憾，可……”他擦着眼睛，“女君，我还是那话，那时情势，公子亦无可奈何。多年来，公子对女君一直愧疚……唉，终是冤孽！”</p>

戚叔已经两鬓霜白，我一向敬重他，见他在面前垂泪，我也不好受。</p>

“戚叔，别这样。”我低声道，将自己的巾帕递给他。</p>

“我是不甘哪……”戚叔摇头，“女君与公子，当年多少人艳羡的佳偶，怎会落得如此田地？”</p>

我只觉口中苦涩，少顷，道，“戚叔，我与他，并非情愿二字可解。”</p>

戚叔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p>

我不能走路，最后是阿元把戚叔送出门的。</p>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我仍看着那里，一动不动。</p>

我先前还担心要是裴潜来了，我该怎么面对他。现在看来这是我多虑，他不会来了……</p>

昨夜的事犹如利刃，斩断了我的一切犹豫。</p>

我自认我是个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可以做得义无反顾的人。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心还会一直在疼？</p>

“醒了？”一个声音忽然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