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灭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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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舅母开口，又是寿宴，我当然是要去的。不过她告知得太匆忙，我来不及准备贺礼。</p>

阿元私下里对我说：“夫人，我打听过舅夫人如今的家境，似乎不太好。我问过来送帖的人，他说舅夫人好几年不曾摆寿宴，今年才突然说要摆的。”</p>

我一讶，想了想，颔首。舅父去世，世道萧条。与许多高门大族一样，乔氏的祖产，本以田地为主。自从生乱以来，民人流亡，土地都没了收成。舅母一家靠着舅父留下的余财维持，可是乱世之中，家财因流散遗失乃是常事，因此入不敷出，并不罕见。</p>

舅母能寄予的最大希望，恐怕就是我的表兄乔恪了。</p>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办这寿宴的目的。</p>

出乎我的意料，当我问魏郯跟不跟我一起去的时候，他答应得很爽快。</p>

“备了寿礼么？”他问。</p>

“不曾。”我一边在箱子里翻衣服，一边说：“妾稍后与阿元去市中，挑些布帛。”舅母是长辈，送布帛等实用之物最是讨喜。我在洛阳没有熟识的布商可以送货上门来挑选，时间又紧迫，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出去挑比较快。</p>

“家中有些布帛，是去年伐董匡时留下的，夫人要去看看么？”魏郯道。</p>

我听得这话，不禁一喜，随即去府库中看。</p>

董匡是个喜好敛财的人，他的物品能被魏傕看上并留下的，决不会差。果然，我在府库中看到了好些漂亮的布帛织锦，都是当今市中的稀有之物。我挑了些，让人包起来。</p>

到了日头偏西之时，我跟着魏郯登车。他没有骑马，而是规规矩矩地戴上竹冠，上衣下裳，和我一样乘车，正经得像要去拜会什么大儒。</p>

“衣着不妥么？”见我盯着他，魏郯道。</p>

我摇摇头，微笑：“甚妥。”</p>

舅母的家也在城北，车马到得门前之时，只见灯笼高挂，早已有人迎候在们前。</p>

车马驻步，阿元还未下车，魏郯却走过来，亲自握着我的手将我扶下马车。</p>

“甥女。”舅母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p>

“舅母人寿年丰。”我微笑地祝道，向她一礼。说罢，又向魏郯道：“夫君，这是妾舅母。”</p>

魏郯莞尔，向舅母端正一礼：“舅夫人寿比南山。”</p>

舅母看着他，笑意盈盈，礼道：“老妇久闻将军盛名，今日临我寒舍，蓬荜生辉。”</p>

魏郯谦道：“舅夫人过誉。某与夫人成婚，今日方拜见舅夫人，实为惭愧。”</p>

舅母笑意更深，让出身后的乔恪和乔缇，道：“快快拜见阿嫤与将军。”</p>

二人应声，上前来，与我们见礼。</p>

乔恪比我年长，多年不见，他的脸已经有几分舅父的周正模样，下巴长出了胡子。他微笑地看我，眼圈有些发红，向魏郯行礼的时候，举止大方，不卑不亢。</p>

乔缇穿了一身很漂亮的衣服，萱色的罗裙，步态如莲。她看上去比上回更加漂亮，向魏郯低眉行礼之时，我看到她颊边胭脂色淡淡，似娇羞不胜。</p>

舅母样子很高兴，拉过我的手，亲自将我们领入宅中。</p>

堂上灯火通明，落座后不久，三姨母和姨父也到了。我引着魏郯见过他们，行礼之后，我又将带来的贺礼呈与舅母。</p>

舅母笑着收下，再入座之后，对我感慨道：“自从你舅父离世之后，各色聚宴，舅母早已无心。还是阿缇贴心，若非她今日提起此事，我又思及你在洛阳，又许久不曾与你姨母相聚，这才匆匆摆了宴席。”说罢，她看向一旁的乔缇。</p>

乔缇不语，微微垂眸。</p>

“表妹贤淑，乃是舅母教养有方。”我莞尔道。再看向乔缇，却见她正将目光转向别处。循着看去，却是对面，魏郯正与乔恪以及我的三姨父陶竺交谈。</p>

“我听说将军几日前就回来了？”这时，三姨母问我。</p>

“正是。”我答道。</p>

三姨母颔首，赞道：“人言丞相大公子形貌英伟，果名不虚传。”</p>

武夫么。我心道，微笑：“三姨母过奖。”</p>

“这有何可谦虚？”舅母笑道，“我看他人品拔萃，乃当世俊杰。”</p>

我笑而不语，余光瞥向乔缇，她望着别处，似乎没听到这边的话。</p>

寒暄一阵，舅母吩咐家人呈上膳食。</p>

宴上有酒有肉，向舅母敬酒祝寿之后，我稍稍旁顾四周。伺候的家人，从进门到宴上，就是那么几个；没有家伎来奏乐佐宴，看得出这家中已经不再养伎；再看看堂上的陈设，案榻屏风，都是些漆色黯淡的旧物。这一切，已然在昭显主人家的拮据。</p>

膳后，家人呈来些小食，舅母让人往各处案上再添酒水。</p>

乔恪与魏郯邻席，而魏郯的另一边，坐着三姨父。魏郯似乎对这般安排很是心领神会，他神色随和地与乔恪交谈，问起乔恪的学业以及师从何人，乔恪一一对答。魏郯又与他谈论起些洛阳近来的时事，如流民作乱、物价高居等等。</p>

我最这边听得那些话，只觉捏了把汗。魏郯问这些做什么，乔恪虽居洛阳，却是个高墙里的世家子弟，能知道多少民生之事？可出乎我意料，乔恪应对从容，虽引经据典稍显迂腐，有些见解却算得独到。</p>

魏郯听着他说话，虽看不出态度，却很是专注。忽然，他好像发现什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p>

我连忙转头，装作正专心听三姨母与舅母的谈话。</p>

三姨父陶竺，年纪已近五十，身形肥硕。他的家族在洛阳也是高门，他曾经去江州为官，后来因病回到洛阳，做了个长史。魏傕攻来之时，陶竺随着太守一并归附，如今仍是长史，与魏郯多了一层属官的关系。</p>

我不太喜欢这位姨父，当年傅氏有难，他帮不上忙我并不责怪，可后来舅舅受了牵连，他同在洛阳，却不许三姨母与母家往来。人人皆有自保之心，可患难之时的懦弱，仍教人心寒。</p>

他在席上兴致很高，向魏郯频频敬酒，祝词一套一套，看得出是个长久混迹于宴饮之所的人。魏郯也不逊色，三姨父敬来的酒，全数饮下。后来，竟是三姨父先露出醉态。他开始说些不入流的笑话，还笑哈哈地称魏郯“吾甥婿”。</p>

舅母看那边一眼，面色无波，我却察觉到其中的不快。舅母虽一心结交魏郯，却做得小心。魏郯与她相见之后，她仍然称魏郯“将军”，无他，乃是谨慎起见，不敢贸然以长辈自居，免得引魏郯反感。而如今三姨父的醉态，倒让舅母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尴尬。</p>

魏郯毫无愠色，让家人扶住三姨父，舅母见状，忙吩咐旁人去取些茶水。</p>

还是三姨母心思透彻，对舅母微笑道：“还是长嫂家中酒香，丈夫一饮不断，竟是醉了。如今夜已渐深，我等也该告辞。”</p>

舅母看看三姨父，又转向三姨母，面露和色：“也好。只是酒食粗陋，慢待了三姑与姑婿。”</p>

三姨母道：“都是亲戚，说这些做甚。”说罢，命家人准备车马，又叫人来扶三姨父。</p>

宴席要散，我和魏郯也不久留，从席上起身，再谢舅母。</p>

“招待不周，将军与甥女勿怪才是。”舅母拉着我的说。</p>

“舅母哪里话，今日宴饮甚欢。”我客气道。</p>

舅母却叹口气，道：“也不知过了今日，下回见面却是何时。”</p>

“舅夫人放心。”魏郯道，“我与夫人还须在洛阳多留几日，舅夫人若想念，可多多来往。”</p>

舅母眉开眼笑：“如此，我便安心了。”说罢，她让乔恪与乔缇道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