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上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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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十分难看么？”天子淡淡地抿唇。</p>

我看着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p>

天子是个性情温和的人，遇得事情也从不偏激。可他也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可见他经受了何等煎熬。</p>

“不难看。”我挤出一点笑容，看看水面，岔话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钓之趣？”</p>

“垂钓可静心，简朴可淡泊。”天子转过头去，缓缓道，“心智宁静，方可涤濯思虑。”</p>

我不语，看着他的侧脸，那面容依然年轻，却透着深深的沉郁和憔悴。</p>

好一会，我低声道：“陛下当好自保重。”</p>

“保重？”天子笑笑，唇边的苦涩更加深刻，“朕连一个妇人都保不得。”</p>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中亦悲凉起来。想起从前，我无家可归，天子丧母，两人都只有在太后宫中才能得到庇护。我们同病相怜，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体会。</p>

我转头看看身后。黄劭与阿元立在几丈外，再无他人。</p>

犹豫片刻，我将手轻轻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时候，我们一边哭着一边相互安慰那样。</p>

天子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头，片刻，抬头深吸一口气。</p>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里压着的阵阵颤抖。</p>

溪水从青石下淙淙流过，带着几片上游漂来的粉色花瓣，在水波里打着旋，沉浮不定，又被带向溪水的另一头。</p>

沉默了好一会，我忽而听到些人声传来，即刻收回手。转头，只见水榭那边，几个人影正过来。待他们绕过一处树丛，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后和几名宫人。</p>

“皇后。”黄劭行礼。</p>

徐后眼睛看着这边，有少顷停顿。</p>

“拜见皇后。”我已有所准备，上前从容地行礼。</p>

“夫人来了。”徐后声音平静，却未驻步，从我身前走过，向天子行礼道，“陛下，诸事已齐备，宾客俱至，可行祓禊。”</p>

天子坐在石上，动也不动。</p>

徐后和声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还须回宫更衣，再往祈福……”</p>

“祈福？”天子不紧不慢，将鱼竿挑起，从钩上取下一只小鱼，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长子才失了生母，丧事未行，祈福做甚。”</p>

“陛下！”徐后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警示的意味，将眼角余光朝我扫来。</p>

天子转回头来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脸上挂起一丝嘲讽的笑。</p>

“黄劭。”他放下鱼竿，一边起身一边唤道。</p>

黄劭忙上前来，行礼：“陛下。”</p>

“回宫更衣。”</p>

黄劭应下。</p>

徐后面色恢复柔和，道：“妾侍奉陛下……”</p>

“不必。”天子淡淡道，说罢，径自沿着小路踱开。</p>

那身影消失在林荫花丛之后，未几，周围只余流水潺潺，风过鸟鸣。</p>

徐后望着那里，似乎有些僵硬，少顷，她转头看我，却已神色自若。</p>

“我听闻夫人今日独自而来。”她开口。</p>

“正是。”我答道。</p>

徐后看着我，片刻，道，“祓禊快开始了，夫人与我且行赏春，如何？”</p>

此处走回原地只有一条路，既然徐后开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气势，颔首道：“妾幸甚。”</p>

徐后淡淡一笑，转身前行。</p>

宫人引路，我落下徐后半步，沿着彩石镶嵌的小道缓缓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凉湿润，徐后不出声，我也不会腆着脸先说话，只将眼睛望着林苑中的景致，一门心思“赏春”。</p>

自从那个芒山的清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徐后。魏郯说过他会跟徐后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过问。在这件事上，我们似乎都在遵循一个道理——我有过裴潜，他有过徐后，从前如何，我们各不干涉。魏郯没有主动问过我和裴潜的事，我也没有主动问过他和徐后的事，即便窥得一角，但意识到它不会触及眼前，自己就会绕路躲开。</p>

我并不怕徐后。她虽贵为皇后，权势却连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与魏郯有旧情，却不可能进魏氏的家门，换而言之，她动不了我的地位。</p>

尽管如此，我觉得我心思开明，可每次见到徐后，却总还是有些怪怪的感觉。我无法和气笑谈，无法像应付别的贵妇那样收放自如。这也不能怪我，徐后在我面前，最和善的时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审视，剩下的几分是什么，恐怕只有她心里清楚……</p>

“我记得从前，夫人时常入宫，与陛下亦是故交。”徐后忽而开口道。</p>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p>

徐后微微转头，叶影扶疏，阳光在那张秀致的面容上明晦变换：“我听闻，夫人当初成婚，是丞相做主。”</p>

终于要提起魏郯了么？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细由，妾并不知晓。”</p>

徐后恍若未闻，将手指轻轻拂过路边一树白桐的花瓣：“我记得那时，丞相本欲择在未婚的公主之中择一位为儿妇，可到了莱阳，就立刻改作了夫人。”说着，她看看我，轻声道，“夫人可知为何？”</p>

我心中诧异，此事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先帝儿女众多，天子的宫中还有几位待嫁的公主，这我倒是知道的。不过，魏傕收我做儿妇的原因，我早已想透了千万遍，徐后如果想点醒我什么，只怕白费心力。</p>

“丞相厚爱，妾彼时亦是惶恐。”我答道。</p>

徐后看着我，唇角弯起一抹奇异的微笑。</p>

“丞相乃当世之枭雄，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或爱或弃，不过时势。”她的目光沉若深潭，声音却轻若拂风，“夫人可明白？”</p>

我与她对视着，没有说话，万籁俱静。</p>

“皇后。”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望去，是几名游春到此的妇人从前方走来，笑意盈盈。</p>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出了外面。</p>

徐后的脸上恢复矜持的和色，接受妇人们的行礼。</p>

一位看着面熟的中年妇人笑着对我说：“方才不见了傅夫人，我等正找寻，原来是与皇后一道。”</p>

我亦淡笑：“正是。”</p>

天子换了一身衣裳，衣冠齐整，先前的颓唐之貌竟全然不见。</p>

他接受臣民跪拜，与徐后走到众人中间，一道游春赏景。宫人们早已将香草备好，天子亲手分与众人。</p>

轮到我的时候，天子看着我，将一束蒲叶卷裹的兰蕙递来：“夫人如蕙。”</p>

“谢陛下。”我低头接过。</p>

人多起来，游乐笑声阵阵，宫中的冷清抑郁似乎也全然消失。游玩疲累之后，众人又在林苑中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天子前呼后拥，手持酒杯听着人们高谈阔论，脸上的笑意仿若从无阴霾。</p>

宴乐一直行到午后，来游苑的人们醉的醉乏的乏，各自散去。</p>

我也想走，却想着魏郯说过要来接我，只怕自己走开他又错过。</p>

流觞行乐的亭子上，天子饮了许多酒，已有醉意，斜倚着凭几隐枕。周围只剩下宫人和内侍，徐后坐在他的旁边，亲手为他煮茶醒酒。</p>

“阿嫤。”天子看到我，笑意有些迷糊，拿起一只酒盏举了举，“来，饮酒！”</p>

“陛下，不可再饮。”徐后将他的酒盏拿下。</p>

天子看着她，神色一沉，可过了一会，却慢慢笑起来。</p>

“阿嫤，朕娶了一位贤后。”他仰头躺在在榻上，手像打拍子似的叩着凭几，似叹似笑，“贤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