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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八月未央。</p>
比凉爽的秋风更加让雍都朝野振奋的，是南方平定，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p>
骄阳在湛蓝的天空中灼灼明亮，雍都的城墙面前，去年大战留下的满地狼藉早已不见了踪影。风吹来，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红底日月的天子旗插在城楼正中，也插得最高，可它的周围，交龙玄底，魏氏的诸侯旗遍布各处。</p>
“来了。”周氏忽而在我身后道。我一手遮在眉间，朝远方眺望。</p>
只见尘头乍起，果然正有队伍出现在道路尽头。左右一阵兴奋，待得那些人马的影子变得清晰之事，城头鼓角齐鸣，得胜乐的声音雄壮激昂。</p>
我身旁的玉莹望着远方，忍不住掩面而泣。妇人们纷纷安慰她，有人笑着说她再这么哭下去，脸上的妆粉便化了，可见不得许寿。玉莹这才紧张地立即拭净泪水，不时问婢女妆容是否难看。</p>
“父亲……”阿谧被阿元抱在怀里，忽然将小手朝城下招了招。我随着望去，只见军士列阵而出，五匹骏马拉着一辆车，辚辚跟在后面。车上没有车盖，魏郯身着朝服端正地坐着，四周仪仗俨然。</p>
“真是大司马呢，小女君真聪明。”阿元笑着说。</p>
阿谧已经来过城头多次。她不怕高，不怕吵闹，也不怕军士。</p>
“父亲！”她被阿元夸得有些喜滋滋的，忽然向魏郯大声喊道，阿元连忙捂住她的嘴。</p>
魏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p>
前方，“孟”字、“许”字和绘着各色神兽的大旗已经看得清楚，军士行进阵列齐整，竖起的兵刃密密麻麻，气势赳赳。待到城前，队伍前的众将下马。孟忠、许寿以及出城百里监军的魏平上前向魏郯行礼，大声禀报归来将士之数。魏郯下车，亲手将几人扶起，置酒接风。</p>
而礼毕之后，军士两边分开，却有一车缓缓驰出。待到百步之处，车上一人身着素白衣袍，手捧玉玺，走到魏郯面前，跪拜道：“罪人王茂携玉玺来降，伏惟请罪。”魏郯接过玉玺，将他搀起，道：“王公归顺朝廷，何罪之有，快快请起。”</p>
王茂虽起，却仍垂头，远远望去，一脸谦恭之色。“王茂？”毛氏小声道，“不就是割据了百越，自称岭南王的那个王茂？”</p>
“就是他。”周氏颔首。</p>
“他归顺朝廷，倒是大堂兄先来受降？”毛氏不解地问。</p>
“当然是大堂兄。”周氏嗤笑。“又不是天子打败了他，再说了，天子重疾，如何能来？”</p>
毛氏哂然。</p>
王茂曾是先帝的岭南刺史，与大多数割据诸侯一样，天下大乱之后，王茂拥兵自立，借岭南的山泽和密林裂土一方。他的归降意义重大，江东吴氏、荆州梁氏和岭南王氏，是南方最大的割据诸侯，如今，灭的灭，降的降，南方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p>
我四处望了望。天子没有来，百官却来了不少。有的立在城上，有的在城下，像是刚从朝堂上过来，亦各着朝服。见得这般阵势，那些能被我瞥到的脸上，表情各异。</p>
雍都的朝臣，除了迁都之后新入仕的，大多是长安的旧臣。他们出身士族，此生见过的的争战，是从何逵乱长安以及之后的军阀混战开始的。那时的朝廷，脆弱不堪，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让奔逃中的公卿们心惊胆战。</p>
来到雍都之后，我发现这些人对行伍之人的看法十分复杂。他们需要强权，护卫朝廷，驱挡灾祸；但是，他们对这强权建立的基础有所恐惧。</p>
那些为魏氏打下天下的人，大多出身黔和庶族，从魏傕到魏郯，任人唯才，非士族出身的将官凭着战功升迁封侯，与从前靠家族荫蔽而享受高官厚禄的士人们分庭抗礼。所以，士族们对魏氏可谓又蔑又敬又畏，而魏昭文质彬彬、与士族意气相投，便立刻成为魏氏与士族之间互相妥协的一块桥板。</p>
魏傕当初对立嗣之事态度暧昧，现在想来，亦是此故。他四处征伐，如果能用自己的儿子拉拢拉拢士族朝臣，暂且稳住后方，那是绝对划得来的。只是恐怕连他也没有想到，他还没理顺其中的纠结，便已经重病缠身，以致酿成后患。</p>
魏郯是个务实的人，他认为那些靠家族荫蔽而得以高就的朝臣，大多不学无术，只知空谈，尸位素餐。他觉得只要手握重兵，朝廷中的口舌之争便是浮云。所以对于朝臣们的言行，他一向不在意。</p>
不过，去年平定乱军之后，魏郯掌控朝中军政，他的想法亦有所改变。得天下和治天下，本是两回事，朝中百官，魏郯不再放任。朝中、军中，参与、协助魏昭作乱的人，魏郯一律交与有司依律治罪；而保卫有功者，无论出身，魏郯亦一律论功行赏。而此事的意义，亦远非清除魏昭余势。大批的朝臣因此贬免，士族对魏郯的反对声亦陡然变低。</p>
士族毕竟根系庞大，魏郯也并非打算跟他们作对。重掌朝廷之后，魏郯对士族反而温和起来。一些名望深远的家族，即便牵扯了魏昭作乱之事，魏郯只究其当事者，其余人等则加以安抚。恩威并施，士族中纵然有人对魏郯不满，失了魏昭，他们也已经难掀风浪。</p>
而与此同时，魏郯继续致力革新，朝中空缺出来的位置，魏郯拔擢能者充任，今年的孝廉，他更是亲自问对。</p>
我看向城楼下，魏郯虽身着朝服，两边的卫士却全副甲胄，虎背熊腰，锃亮的兵刃杀气隐隐，那般神采飞扬，与朝臣们的模样对比鲜明。我心中不禁暗笑。魏郯跟我说过什么蛇打七寸，或许在他看来，把朝臣们拉到这太阳底下，在他们面前摆出这些阵仗，便是要拿他们的七寸。</p>
正神游之间，城下的受降已毕。魏郯登车，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将官和军士入城。城中并非圩日，可街上的民人却来了不少，熙熙攘攘地围在街道两旁，过节一般热闹。</p>
当魏郯的车驾驰入，人群中一阵欢呼。车马将士皆威风凛凛，飞扬的旗帜，齐整的队列，引得人群争相观望，开道的武士不得不结成人墙。</p>
“大司马威武！”我听到有人高声喊道。</p>
“……威武！”阿谧学舌道。我笑笑，眼见着魏郯的车驾被后面浩浩荡荡的旗帜和人头挡住，也不再观望。</p>
“公羊公子说的是隅中启程？”我问阿元。阿元颔首：“正是。”</p>
我望望天色，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抱着阿谧朝城下走去。</p>
天气凉爽，出门远行的人不少。东门外的亭庐前，到处都是置酒送行的人。</p>
我就着车窗张望了好一会，才望见公羊刿那高高的个子。</p>
他一身行装，腰佩着那柄祖传宝剑，神采奕奕，正与送行的友人说着话。而他的身旁，若婵垂髻素钗，亭亭玉立。</p>
他们今年二月成婚，新府离魏府并不远，这些日子，若婵常常以公卿夫人的身份过府来看我。</p>
南方初定，事务繁杂。淮扬一带久经纷争，如今急需一位熟识情势的人担当扬州牧。正当魏郯为人选踌躇，公羊刿主动请缨。他虽年轻，却曾多次前往淮扬，对风俗民情颇有了解。扬州牧之职，乃是巡检当地政务，公羊刿为人果敢可靠，正是不二之选。</p>
出乎我的意料，若婵对此居然一点怨言也没有，并且要跟着公羊刿一起去。</p>
“扬州多美人，让他独自去了，到时带回几个年轻水灵的小妾怎么办。”我问她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说。</p>
这话当然半真半假，可如今看她与公羊刿站在一起，又觉得她是真心想跟去的。</p>
驭者将马车驰前，待得停稳，我抱着阿谧下了车。</p>
“若婵……姨姨！”阿谧喜欢若婵，望见她就叫了起来。若婵也望见了我们，露出微笑。</p>
“阿谧也来了。”她走过来，抱过阿谧。</p>
我看看若婵，又看看公羊刿，莞尔道：“幸而不曾来晚。”</p>
公羊刿笑笑：“若婵说你定会来，不肯早走。”我看向若婵，她还在逗着阿谧。自从与公羊刿成婚，她的打扮也变了个样，虽仍然明丽，也仍然涂抹些脂粉，但已经全无伎馆主人那样的妖冶之气。</p>
与公羊刿送行的人过来与我见礼，我看去，只见有朝臣、有将官，还有公羊刿的两位兄长。这些人我都算识得，皆一一还礼。</p>
不过，公羊刿的父母没有来。他们一直不肯接受若婵做儿妇，公羊刿娶若婵的时候，他们甚至放言不会到场。幸而公羊刿是个从小违抗父母意愿到大的人，最后，终究是公羊氏的二老拗不过这个儿子，受了新人拜见。</p>
有嫌隙在前，二人婚后，若婵在公羊家依旧待遇冷淡，从今日的情形便可见一斑。可是若婵与公羊刿似乎毫不在意，今日这送行之处，他们比任何一对夫妻都看起来更加合衬。</p>
“大司马受降完毕了？”若婵与阿谧玩耍的空当，公羊刿问我。</p>
我应一声，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酒案上，放着一只酒壶。我愣了一下，道：“琼苏？”</p>
“嗯。”公羊刿答道，“车上还有些。”</p>
我明白过来，去那边要路过淮南，那里有二兄的牌位。</p>
“你有心。”我轻声道。公羊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朝若婵那边抬抬下巴，道：“她备下的。”</p>
我颔首。</p>
若婵从前对二兄的感情，公羊刿是清楚的。他会不会妒忌我不知道，可是从前到现在，许多事都改变了。</p>
“听说那边的牌位和祠堂都是新修葺的，何人所为你可知晓？”他又问。</p>
我听着这言语，怔了怔，片刻，道：“知晓。”</p>
那是裴潜修的。虽然没有开口问过，但是我当时在淮南遇到他的时候，立刻就明白了。而之所以没有问他，是因为傅氏的事是我们谁也不能跨过的槛，向他求证，得到答案，而后呢？</p>
那时他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但是我做不到，祠堂的事，不若装聋作哑。</p>
不过，这些都是旧事。如今想起来，不过徒有些感慨。</p>
公羊刿看着我，也没继续往下说，岔话道：“我听说季渊在胶东风靡得很，他每每从海上回来，岸边等他的女子能排出几里。”</p>
我讪然。此言虽不知真假，可裴潜的风采我是相信的，祸水到哪里都是祸水。</p>
“父亲！”这时，阿谧突然喊了一声。我讶然，转头望去，却见魏郯果真骑马从城门那边奔了来。他换了一身便袍，在几丈开外停住，下了马。</p>
若婵把阿谧放下，阿谧脚一沾地，立刻朝魏郯奔去。魏郯俯身接住，将她一把抱了起来。</p>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却不多解释，与众人见过礼，对公羊刿道：“准备妥当了么？”</p>
公羊刿颔首，道：“诸事皆已齐备。”</p>
魏郯看着他，片刻，将阿谧交给阿元，从旁边的案上取来两只酒盏，斟满酒，将其中一只递给公羊刿。</p>
“一路保重。”他举盏祝道。</p>
“多谢大司马。”公羊刿谢道，说罢，各自仰头饮下。</p>
“此去，不知何时才回。”我在一旁问若婵。</p>
“短则一两载，长则三五载，未有定时。”若婵道。</p>
我瞥瞥四周，低声问：“你的伎馆呢？”“暂且租给了一名年长弟子。”</p>
我不解：“租？”</p>
“那弟子入行多年，事务熟悉，应付得来。伎馆交到她手中，不会亏。”若婵说着，望向公羊刿那边，神色悠然，“我收收租，过过两年清静日子，也是不错。”</p>
我想了想，道：“你不怕她自立了门户，将来你想再收回来便收不回了？”</p>
若婵不以为意：“收不回便收不回，便是从头再来，经营伎馆也无人能比得过我。”</p>
我识相地闭嘴。她是若婵，怎么说话都能占理。</p>
“下回再见，你怕是就不在魏府中了。”若婵忽然道。她这话提过多次，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无奈地笑笑。</p>
去年的雍都之乱平定之后，天子以重病为由，不问朝政。魏郯监国，代天子理政。</p>
当然，重病是托词，真正的原因，是天子有意禅位与魏郯。此事虽然确切只有少数人知道，但朝野内外，却没有人猜不到。</p>
想到天子，我只有欷歔。他那日挟持阿谧，我心中至今心有余悸。可是，我并不恨他。我知道他一直以来承受着什么，帝位和责任，也许把它们抛开会对他更好。</p>
“下回再见，你们二人要带回一个小人才是。”我说。</p>
若婵看着我，抿唇笑笑。</p>
叙话别过，公羊刿和若婵终于登车启程。</p>
我立在道路旁，望着若婵在车帘后探出来的头，朝她挥挥衣袂。</p>
若婵露出笑容，未几，被后面跟着的行人车马挡去了身影。</p>
我不喜欢离别，这二字在我的心底总会引起伤感的回忆。看着他们远去，我的眼眶倏而有些发涩。</p>
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回头，魏郯看着我，双目温和。</p>
“回去吧。”他说。我颔首，轻轻反握他的手。</p>
公羊刿的亲友还未离去，魏郯与他们说了好一会话，才终于命驭者启程。</p>
“马……马马……”阿谧看到魏慈的坐骑，一个劲把身子朝车外探去。</p>
“不可吵父亲。”我说着，便要把帏帘放下。</p>
不料，魏郯却骑马过了来。</p>
“来，上马。”他伸出手。</p>
阿谧高兴地张开手臂，我连忙制止，瞪向魏郯：“阿谧怎能骑马？”</p>
魏郯不以为然：“我抱着，不会有事。”说罢，把阿谧接过去，抱在怀里。</p>
一路上，我坐在车里，不放心地一直盯着他们。这两人却很高兴，一个驭着马跑过这边又跑过那边，一个手舞足蹈“咯咯”笑。</p>
回到魏府，魏郯没有进门，又匆匆往朝中去了。我知道大军归朝的事必定还未完，只叮嘱他勿误了用膳。</p>
他这一去便是大半日，为了给归来的大军接风，魏郯在璧台设宴，晚膳没有回来。我以为他会很晚回来，跟阿谧玩了一会，正打算哄她睡觉，家人却来禀报，说魏郯带了贵客回来，请我到堂上去。</p>
我讶然，只得将阿谧交与乳母，对镜收拾一番，走出门去。还未到堂上，我已听得有话语之声传来，待得入内，只见魏郯坐在上首，下首上坐着的人，却正是贵客——贾昱。</p>
贾昱是我父亲的恩师，两个月前，他终于从塞外辗转回到中原，魏郯以国士之礼相待，赐以屋舍、土地和奴婢，并请贾昱主持重开太学。</p>
这在天下的士人之中是一件鼓舞振奋的大事。自长安毁坏之后，太学没落，雍都更是未作此设。重开太学，是不少人的心愿，可惜动乱毁坏太重，主持的人选，亦一直未有着落。</p>
魏郯之请，贾昱欣然应承，重新担任博士之职。他亲自将典籍丹书于碑石之上，让工匠镌刻，立于太学门外。贾昱的学问蜚声天下，听说，第一块石碑立起的那日，前往观摩的士人便已多达千余。</p>
魏郯对贾昱敬重有加，虽事务繁忙，却也时常到他府上拜访。而今日贾昱登门到魏府，还是头一回。</p>
贾昱今年已经七十，鬓发全白。我曾以为他这般年纪，又要从塞外长途跋涉，来到雍都也该准备后事了。可是出乎意料，他的身体竟十分硬朗，无论讲学还是会客，从无疲惫之态。</p>
“拜见先生。”我规规矩矩地走到贾昱面前，向他行礼。</p>
“夫人。”贾昱还礼，声音悠然，神色和蔼。</p>
“今日行宴之时，我与先生相谈甚欢，散席仍意犹未尽，故而请先生到府中小坐。”魏郯微笑着对我道，“夫人近来不是得了新茶？”</p>
“正是。”我亦莞尔，命阿元去取茶具。</p>
贾昱嗜茶，天下闻名。据说他当年远走塞外时，随行的是两车书和一车茶，逃亡也逃得甚是风雅，一时竟在乱世传为佳话。</p>
我来烹茶，其实有些不好意思。从前，父亲不肯喝我的茶，而父亲的刁钻口味，是贾昱一手带出来的。我看着贾昱架势老道地低头品茶，心底正有些发虚，魏郯却开口了：“今日奉常呈了博士人选名册，先生举荐之人，皆栋梁之才。”</p>
贾昱将茶盏放下，道：“大司马过誉，可惜太学新立，堪为博士之人还是太少。”</p>
“哦？”魏郯微笑，接过我递过去的茶，道，“明年察举，先生可亲自策试。”</p>
贾昱笑笑，却不立刻接话。</p>
“夫人烹的是晋陵霑雾青？”他抿一口茶，看向我。</p>
我颔首答道：“正是。”</p>
贾昱眉目平和，道：“霑雾青，烹不可过久，水沸即起，方可得其芳香之味。”</p>
这老叟果然比父亲刁钻。我心下汗颜，谦虚地一礼：“如此，妾谨记。”</p>
贾昱又看向魏郯，缓缓道：“余听闻，今年举荐的秀才和孝廉，大司马皆亲自问对。”</p>
魏郯道：“正是。”</p>
“不知大司马可有入眼之才？”</p>
魏郯直言道：“州郡举荐之人皆出身士族，可遴选者本是不多。”</p>
贾昱抚须：“如此，大司马便是年年亲自问对，可得之才亦寥寥无几。”</p>
魏郯看着他，眼中闪过些微的亮光，随即一揖：“愿闻先生高见。”</p>
“余愚钝，不过些许浅议。”贾昱笑而摇头，神色却是认真，“察举之制，兴盛之时，乃在前朝。文皇帝诏令州郡举荐秀才孝廉，由天子亲自策试。彼时朝中秩千石以上者，十有二三乃经察举而迁。而本朝用士之制不及前朝，究其因由，乃在于察举由州郡把持，举荐凭据空泛，全凭己身喜好，而举士唯门第是论，是以上品无寒门，庶族则无立锥之地。此制积弊已深，余以为，州郡举荐之时便可由朝廷策试，无论士庶，即便无人举荐亦可参试。如此，入仕之路疏通，则人才云集。”</p>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不长，却句句教我心底震撼。毫无疑问，若是照此言施行，则无疑将旧制全然颠覆，至于好坏，我无从评断。</p>
再看向魏郯，他手里握着茶盏，烛光在微微摇曳，在他的脸上投下深邃的影子。</p>
“策试。”他缓缓道，似在细细咀嚼，片刻，看向贾昱，“某闻先帝时，先生曾奏请在将太学中的士庶合教。”</p>
贾昱苦笑，道：“先帝亦有意革新，只是当时朝中阻力太大，故而不曾采纳。”</p>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阿谧已经睡着了。</p>
我洗漱完毕之后，发现魏郯穿着单衣，饶有兴趣地坐在阿谧的小榻旁看她。</p>
走过去，只见阿谧躺在小榻上睡得正香，嘴角弯着，似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p>
我和魏郯皆忍俊不禁，将她观察了一会，我扯扯魏郯的袖子。他看看我，给她捂好薄被，轻手轻脚地走出来。</p>
“夫君歇息吧。”我将明日要穿的衣服挂到椸上，对魏郯说。</p>
魏郯应了一声，却在案前坐下。</p>
室中很安静，魏郯四下里看看，从榻上拿起一只小铙。</p>
“阿谧又弄坏了？”他挑眉问。</p>
“嗯。”我走过去，无奈道，“她近来越发多动。”</p>
“孩童么，谁不如此。”魏郯不以为意地笑笑，竟似有些骄傲。他将铜铙看了看，片刻，将灯台移前，慢慢修起来。</p>
我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近来，他虽一直在雍都，奔波却仍然少不了，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却愈加显得眉峰笔直遒劲，鼻梁挺拔，唇形亦是恰到好处。</p>
我忽然觉得好笑。新婚之时，自己怎会觉得他长相不入眼？</p>
思绪正神游，冷不丁，魏郯抬起头来。</p>
“垂涎么？”他问。</p>
我愣了一下。不待开口，他伸手过来，将我揽到膝上。</p>
“夫人方才一直在看为夫。”他的唇蹭蹭我的脖子，低低道。</p>
我笑起来，没有否认。</p>
呼吸起伏，蜜意在耳鬓厮磨间流淌。不过仅此而已，我没有让他更进一步。魏郯近来很忙，明天说不定要多早出门，夜里好好歇息才是。这样二人独处的空当，也是不错。</p>
温存了一会，我静静靠在魏郯的怀里，他的手臂环抱着我，继续修阿谧的小铙。</p>
“夫君当真有意要改察举之制？”片刻，我轻声问。</p>
“嗯？”魏郯瞥我一眼，“夫人有异议？”</p>
“并非异议。”我想了想，道，“只是觉得朝臣们大多不会答应。”</p>
魏郯笑笑，缓缓道：“若丈人还在，只怕亦是不会答应。”</p>
我愣住。</p>
魏郯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事关利益，若我家仍是朝臣，同样不会答应。先帝之时，士族架空皇权，故而先帝有心无力。如今万事皆改，百废待兴，正是变革之时。旧制沉疴累及新政，此时不改，将来则更是艰难。”</p>
我看着魏郯，心隐隐撞着。</p>
“夫君……”我的声音有些不定，“夫君有意问鼎么？”</p>
魏郯注视着我，没有答话，却伸手往案上，抽起一卷长长的纸来。</p>
我讶然，看着他将图在面前缓缓展开。只见那是一张城图，方有足有五六尺，上面，街市、城墙、宫室等等都描画清晰，而右上处，“长安”二字让我的目光瞬间凝滞。</p>
“这是……”我转向魏郯。</p>
“长安该重建了。”魏郯道，唇角弯了弯，“只是眼下国库吃紧，要建成这般，至少还要十年。”</p>
我张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看向城图。目光往北寻找，未几，就看到了傅府所在之处。出乎意料，那一小块地方什么也没画，空空如也。</p>
“重建之处乃是街市、官署及宫室，私宅之地则仍归原主。”魏郯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抚抚我的头发，“傅府还有夫人，如何处置，自当由夫人做主。”</p>
我看着魏郯，忽然，涩意泛起，眼前一阵模糊。</p>
“怎又来哭？”魏郯无奈地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又认真地看着我，“阿嫤，重建长安，乃你我夙愿。可长安为何而建？长治久安，四方来朝，方有长安之兴盛。此事，我可担当，岂让与他人？”</p>
我点点头，深吸口气：“嗯。”</p>
“‘嗯’是何意？”魏郯似乎不满，用手指轻轻捏住我的下巴，“还打算挖了侧室金子，卷了李尚的钱逃走么？”</p>
我握住他的手指，眨眨眼：“夫君曾说过妾留下离去，皆可随意。”</p>
“那是从前说的，从前不懂事，收回了。”魏郯一副流氓相。</p>
“哦？”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买卖总要公平，夫君不许妾走，却何以补偿。”</p>
“长安。”魏郯立刻道。</p>
我往他手臂上捏一下：“不够。”</p>
“加一个梅瓶。”</p>
“那本就是我的。”</p>
“再买一只给你。”</p>
我啼笑皆非，嗔怒地抓他腰下痒肉。魏郯笑起来，抓住我的手，翻身将我压下。</p>
烛光摇红，魏郯的双眸近而幽深，气息拂在我的鼻间。</p>
“夫人想要什么？”他声音沙哑。</p>
我看着他，一笑，低低道：“你说呢？”</p>
那双眸深深，光亮灼人，未几，随着温热的呼吸朝我笼来，交缠间，与氤氲烛光化作一室甜蜜……</p>
番外仙山</p>
山石嶙峋，风吹来，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凉凉的，湿湿的。</p>
马车在道路上辚辚向前，轧过面上的细沙，发出软绵绵的声音。</p>
“阿谧，看。”我撩着帏帘，将阿谧搂到身旁，兴奋地指着外面，“那是什么？”</p>
阿谧望着道路旁那一片广阔无垠的水面，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她细软的头发丝丝飞舞。</p>
“海……”她艰难而稚嫩地说出一个字。</p>
我笑起来，低头亲了她一口。</p>
“小女君，”阿元在一旁笑道，“海里有什么？”</p>
阿谧眨眨眼睛，片刻，嘴唇嘟起：“鱼……”</p>
欢笑随着风，和着海水拍岸声四散而去。</p>
我倚着车壁，望着外面。</p>
这就是海。父亲那个属官跟我说过的，浩瀚无边的海。</p>
它有的地方是沙滩，有的地方是悬崖。海浪比我见过的所有江河水浪都大，拍在沙滩上，会留下镜子一样光亮的水痕，拍在礁石上却凶狠无比，将大块的浪头狠狠摔碎。</p>
我好奇地张望着。乍一看去，海面与大江也差不多，尤其是带些雾气的时候，似乎并无二致。可是再看久一些，便可看出分别。最明显的，就是海上时常能看到竦峙的岛山，一座一座，伫立其中。</p>
“这些山竟生在了水里。”阿元初见时，咋舌道。</p>
我想到的，却是仙山。不禁遐想更远、更深的海中，也有这样的山岛么？那些宝气霞光笼罩的仙山，不知何等壮观……</p>
正神游之间，马车停了下来。</p>
“夫人，到了。”驭者在车前道。</p>
这时，却见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出现在车窗之外，马脸对着车里，喷了一个响鼻。</p>
阿谧“咯咯”地笑。</p>
未几，帏帘掀开，一双手伸进来，阿谧立刻扑上去。</p>
“当心。”我一边叮嘱着一边跟着下车，外面，魏郯骑在黑马上，将阿谧放在身前。阳光灿灿洒下，他朝我看过来，嘴唇弯起漂亮的弧。</p>
“驾驾……”阿谧满脸兴奋，“驾……”</p>
“驾！”魏郯叱一声，腿夹马腹，黑马立刻朝沙滩驰去。</p>
海风中留下一串清亮的笑声。</p>
“主公一沾上小女君，就像个孩子呢。”阿元在我旁边，无奈地笑道。</p>
我也笑，与她一道跟着沙滩上的蹄印前行。</p>
沙地软绵绵的，有的地方踩下去，沙子会没过足背。这些沙子极细，进到丝履中我能感觉得到，却一点也不觉难受。</p>
这般奇异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我偷偷爬上母亲的大榻，在她那厚厚的丝棉褥子上踩着玩。</p>
“夫人，看那边。”阿元忽然道。</p>
我望去，只见沙滩上，一道栈桥延伸而出，尽头处，一艘大船停在那里，足有五六丈高，威风凛凛，模样崭新。栈桥上人来人往，似乎正把货物搬到船上。</p>
“母……亲……”阿谧那口舌不清却又响亮的喊声传来，远远的，我望见黑马旁边，魏郯抱着阿谧，似乎在与人说话。</p>
我笑笑，朝他们走过去。</p>
“长嫂。”魏安见到我，连忙行礼。</p>
“四叔。”我还礼，未几，看向他身旁的人。</p>
崔珽坐在推车上，看着我，俊秀的脸庞露出微笑，在车上一揖：“夫人。”</p>
“崔公子。”我向他还礼。</p>
他坐着的的推车，看起来比从前的更复杂。昨日见到魏安的时候，我发现似乎变得活泼了许多，当然，话题还是仅限于机械。甫见面，他就拿着自己做的小木船跟我们说得滔滔不绝。</p>
“试过水了么？”魏郯问魏安。</p>
“试过了。”魏安答道。</p>
“舟人呢？”</p>
“大司马放心，舟人都是当地的渔人，水情熟悉。”崔珽道。</p>
魏郯看看他，颔首，没有说话。</p>
去年，魏安说要造海船，离开雍都来到胶东。今年年初，他来信说海船造好了，三月便可出海。</p>
朝中无事，二月的时候，魏郯便以东巡屯田之名，带着我和阿谧离开雍都，往胶东而来。</p>
魏安造的大船，据说很大，乘船的人也不少，舟人就要十人。至于船主人，除了魏安、崔珽，还有裴潜。</p>
当初我听魏安说二月成船，三月出海，首先想到的就是裴潜。</p>
如此巧合，他说他没有怂恿，恐怕无人相信。</p>
“季渊何在？”魏郯问。</p>
魏安举目望了望，未几，朝栈栈桥上一指：“那边。”</p>
我随着望去，忙忙碌碌的民夫之间，有一人身着长袍，身形熟悉。望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我发现魏郯看着我。</p>
“妾去与季渊道别。”我对魏郯道。</p>
魏郯望望那边，颔首：“去吧。”</p>
我对他笑笑，朝栈桥那边走去。</p>
栈桥不宽，我时常要让着过路的民夫，好一会，才终于走到大船边上。</p>
裴潜正在指挥民夫安置物什，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p>
“何时来的？”他从船上下来，问道。</p>
“方才。”我说。</p>
“我以为你不会来。”停了一下，他说。</p>
我望着他：“你离开雍都时，还未与我道别。”</p>
裴潜又笑了笑。许是在海边风吹日晒，他的脸黑了许多，当然，仍然比魏郯要白。不仅是肤色，他整个人都似乎与先前不大一样了。年幼时，他意气风发，青年时，他眉间时有忧郁之色，而现在，他仍然俊雅，却似乎无忧无虑，笑容如同头顶的阳光。</p>
“要去到何时？”我问。</p>
“去不多时，”裴潜道，“船上的水粮只够十人吃一个月。”</p>
我讶然。</p>
裴潜看着我，讥诮地说：“你可是以为乘一叶舢板便可出海寻仙岛？”</p>
我赧然。自己想什么，在他面前甚少被揭得不准。</p>
“没想到当初嚷得最凶的时候，如今成事的却是你。”我叹道。</p>
裴潜莞尔：“若海外有赚钱的买卖，我会告知你。”</p>
又来揶揄我。我瞪他一眼，却不禁笑起来。</p>
“船……船……”这时，一个稚幼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头望去，却见魏郯抱着阿谧走了来。</p>
“母……亲……”她看到我，立刻伸手要抱。</p>
我上前，将阿谧从魏郯怀里接过来。</p>
“要启程了？”魏郯看看那大船，又看看裴潜。</p>
“正是。”裴潜道。</p>
二人对视着，神色皆是平和。</p>
“回来之后呢？”魏郯问。</p>
“看到时如何。”裴潜道，“若不尽兴，再出几次。”</p>
魏郯笑得无奈。</p>
“若是累了，可回朝中。”魏郯道，神色认真，“我要帮手。”</p>
裴潜唇角弯了弯。</p>
“帮手不一定。”他说，“当年在长安，你我约过比剑，许多年了还未真的比过一次。”</p>
魏郯眼睛一亮，笑道：“季渊若比，我就算来一趟胶郡也要比。”</p>
“一言为定。”裴潜看着他。</p>
“一言为定。”魏郯颔首。</p>
舟人大声地呼喝，船慢慢地离开了水面。</p>
“保重！”魏郯在栈桥上拱手。</p>
船上的人望着这边，纷纷皆还礼。</p>
我望着那大船渐渐远行，只觉心里的梦似乎在放在了那船上，如今被他们渐渐带离。</p>
“不想崔公子这般人物，原本是死敌，如今却与四叔一道出了海。”我望着那边，轻叹道。</p>
“什么死敌。”魏郯淡淡道，“各为其主，他比许多人都想得开。”说罢，他话头一转，“想看得更远些么？”</p>
“更远些？”我想了想，望着大舟，笑着点点头。</p>
风从海面上吹来，将我的衣袂吹得飘然鼓风。日头当空，万里无云，海水碧波起伏，与天边相接。</p>
魏郯抱着阿谧，带着我来到离栈桥不远的小山上。这山生得奇特，山石高大，苍松如盖，从后面的山林里一路延伸而来，颇有几分风骨。</p>
魏郯朝山坡上走去。坡势并不陡峭，沿着小径一步步往上，没多久，已经能看到山顶。</p>
而尽头处，是一块石矶，像拳头一样，伸出海上。</p>
魏郯抱着阿谧走到石矶上，风吹得他的帻巾飘飘。</p>
“过来。”他回头对我道。</p>
我走过去，旁边遮蔽的松树退去，视野登时开阔。</p>
石矶下，是令人心悸的虚空。海风拂着浪涛拍打礁石，传来擂鼓一样的额声音。放眼处，蓝天深邃、碧海无垠、沙滩金黄，还有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岛。颜色极尽简单，却构成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画卷。</p>
“夫君常来？”我望着眼前的奇景，只觉怎样也望不够。</p>
“也是第一次，阿安告诉我的。”魏郯道，“方圆几十里，此处地势最好。”</p>
我颔首，正要再往前一步，魏郯拉住我：“当心。”</p>
我笑笑，反握住他的手。</p>
阳光灼灼，魏郯的脸上犹如镀着一层蜜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此时的神色，有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气势，那双目中折射出来的光芒，炯炯而锐利，却不乏沉静开阔。我想起了上次跟他一起在刚下过雪的雁台眺望长安，他也这样神色，像审视一盘缜密的棋局，又像欣赏美丽窈窕的情人。</p>
“夫君在想什么？”我抓住心中那一闪即逝的悸动，开口问道。</p>
“嗯？”魏郯看看我，莞尔，缓缓道，“想许多。登高远眺，能思考许多事。比如脚下，你因何而立足，又因何眺望于此。”</p>
我望着他，心跳隐隐。</p>
“如此，夫君因何立足？又因何眺望？”我问。</p>
魏郯注视着我，阳光将他的双眸染得温和而分明。</p>
“此时么？”他低低道，说罢忽而低头，往我的唇上啄了一下。</p>
柔情与蜜意，像这日头下的海风一样，让我如沐温暖。</p>
我望着那他深深的双眸，踮脚，也往那唇上回了一下。</p>
“呜……”阿谧看着我们，神色好奇。</p>
魏郯也吻吻阿谧的脸，搂过我的腰，再度看向大海。</p>
“他们真能找到仙山么？”过了会，他问。</p>
我笑笑，将魏郯的手握在掌间，缓缓道：“仙山，我已经找到了。”</p>
“嗯？”为他讶然看我。</p>
我却笑意越深，靠在他怀里，深深地呼吸。</p>
天空传来几声鸟鸣，我望去，只见是两只海鸥。</p>
它们正展翅高飞，洁白而修长的翅膀，在天幕中交叠，犹如比翼……</p>
番外徐后</p>
“……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p>
宗庙的大殿上，奉常陈徵声音响亮，将禅让诏书一字一字念完。</p>
话音最后落下的时候，只听低低的哭声淅沥一片，我看去，身着素衣的宗族人等跪在地上，神容悲戚。</p>
而我的身前，天子神色平静，仿佛陈徵念的不过是他此生听过的所有诏书其中之一。</p>
哦……或许我不应再称他为天子，因为禅让诏书刚刚宣读。</p>
我望向阶下，那些密密站立在殿内殿外的朝臣，有人悲戚，有人平静，他们的脸，我从前可能见过，但是将来，我大概再也不会见了。</p>
还有正前方的那人。</p>
十二冕旒，玄衣纁裳，新绣的纹章斐然。不得不承认，这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别有浑然的气势。</p>
终于结束了么？</p>
莫名的，我身上一阵轻松。</p>
我姓徐，叫徐蘋。</p>
我的母亲曾告诉我，在我五岁那年，曾有相士到家中来。他看我的面相，说我有贵极之气，日后可为皇后。我的父亲很高兴，给了那相士五金。</p>
此事只在大人们的口中津津乐道了两年，因为没多久，父亲升任少府，带我们一家去了长安。</p>
长安很大，人也很多。</p>
当我第一次站在大路上，看到马车飞驰奔来，吓得大哭。</p>
父亲和母亲却很喜欢这里。我家中的境况富足，几乎每隔几日，父亲便会在家中邀请同僚聚宴，母亲也会带着我到各处与长安的贵眷们相识。</p>
我长得不错，性情也不错。这是许多人都认可的，于是，我的朋友也多了起来。</p>
她们和我一样，都是些官宦家的女儿。不过，她们大多世居长安，比起来，我便并不那么出色。她们说的话，有时我听不懂，她们的架势，也总教我感到不适。</p>
母亲曾鼓励我，不管自己从前生活在何处，如今我是少府的女儿，便不会矮任何人半分。</p>
“蘋将来也许会做皇后呢。”姊姊笑着说。</p>
我哂然，心中觉得可笑又疑惑。皇后是什么样？我这样么？</p>
母亲并不理会我的这些怯懦，她仍然带我去各种地方，见各种人。我学着用她们的口音说话，像她们一样举止优雅，无论何人，高傲的、温和的、吵闹的、俏皮的，我都微笑以待，遇到争执，也从不生事。等到我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姑母从汾阳老家来到，拉着我惊叹说：“几年不见，蘋可是个长安人了。”</p>
这话，我听着有几分自得。</p>
她说的是确实，如今的我，已经是个正宗的长安贵女。</p>
每到与姊妹们出游，我的马车后面总有年轻的纨绔子弟悄悄尾随。而我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几个曾悄悄地告诉我，她们的某个兄弟对我有意。</p>
当然，这些事也只能藏在心里，无人之时拿出来想想觉得美。徐氏在汾阳乃是大家，我的父亲和母亲，一直盼我能嫁入长安的贵家。</p>
“我要嫁情投意合之人。”我对母亲说。</p>
母亲却不以为意地笑笑：“是么？那你告诉我，如何算得情投意合？”</p>
“就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p>
母亲又笑，抚抚我的头发，意味深长：“你怎知道他也喜欢你？”</p>
我想说那还不简单，可仔细再想，却发现答不上来。</p>
没多久，姊姊悄悄地跟我说，父亲看中了傅司徒的长子，可惜他上月已经娶妇，剩下次子，父亲也觉得不错。</p>
傅氏大名，我当然听说过。淮南傅氏，天下响当当的大族，世居长安。到傅司徒这一辈，家中做到九卿的人已经有十几，而傅氏的家宅，就在贵胄云集的城北。</p>
我的父亲虽是少府，但是城北对于我们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那里住着的都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的确是父亲的理想之选。</p>
姊姊的话很快落了实处，过两日，我们阖家外出踏青，途中巧遇到了傅氏一家，父亲人缘不错，于是结伴同行。</p>
我觉得羞赧，见到傅司徒的次子傅筠，也只敢隔着车帏瞥一瞥。</p>
他长得很俊气，骑在马上风度翩翩，笑起来亦是迷人。他神情悠然，与旁人说笑，未几，却又策马奔至一辆安车边上，笑着说了句什么。</p>
我看到车帏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来。那张脸我认得，是傅司徒的小女儿，傅嫤。</p>
傅嫤我也知晓，好几次与贵女们游苑，我都曾遇到过她。她虽年幼，却是公认的美人坯子。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长安的这些贵女们也不例外，傅嫤的出身比我更高更好，玩伴也无一不是贵胄之家。</p>
傅嫤看着她的兄长，似乎被逗笑了，明眸樱唇，身上穿着藕色的衣服，衬得甚是娇俏。</p>
车马一路到了灞水边上，只见绿柳青郁。此地，已经案席俱全，锦帐叠叠。一名少年从林间走出来，见到傅司徒等人，微笑行礼。</p>
我看到他，倏而愣住，几乎忘了女子不可直视他人的礼数。</p>
那是裴潜。</p>
长安中最负盛名的贵家子弟，同龄贵女们每日都要将他谈论上几次，而他每回与我们偶遇，都会引起突如其来的寂静，然后一阵兴奋的骚动……我对他虽久闻大名，也觉得他长得赏心悦目，可是我并不像一些女子那样迷恋。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也算高门，同他共处一城，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他还是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p>
因为裴潜和傅嫤，在幼时就已经订下了婚约。</p>
不过，能与裴潜共宴游玩，已经是一件教人欢欣的事。</p>
他和傅嫤的兄弟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那般洒脱的模样，是我从前匆匆一瞥不曾见过的。我还留意到，他每说到些有趣的事，都会往傅嫤那边看看，似乎在打量她高兴不曾。</p>
行宴小憩之后，众人到水边散步。我看到裴潜和傅嫤走在了一起。</p>
他们其实看起来并不合衬，裴潜个子高出许多，而傅嫤还是个未长开的孩子。可是裴潜跟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低头，神色间带着几分宠溺。少顷，他像是说了什么惹得傅嫤嗔恼，伸手往他臂上捏了一下，裴潜那张被许多人称赞俊雅无双的脸上，竟笑得似得逞一般。</p>
“真是好事都让她占了，是么？”姊姊在我耳边低语道，满是感叹。</p>
我笑笑，面上不以为意，可一直到回家，我的脑海里还想着那两人在一起的样子。</p>
心中并非不羡慕，情投意合，说的大概便是如此吧？</p>
傅筠的事没了下文，不过几日后，父亲回到府中，神色却有些不快。</p>
“魏傕要来长安。”他对母亲说。</p>
“魏傕？”母亲想了想，道，“夫君帮过的那个洛阳北部尉？”</p>
“正是。”父亲道，叹口气，将一封信掷在案上，看看我，“父亲亲自来信，要将蘋许给魏傕的儿子。”</p>
此事，我感到愕然，母亲更是忿忿。</p>
魏氏出身河西望族，与徐氏是故交。魏傕的父亲和我的祖父当年同朝为官，相交甚好。而魏傕亦与我的父亲有少年之谊。但是，这远远不够。</p>
魏傕先前在洛阳任北部尉，曾得罪权贵，我父亲多方帮助才得免罪。如今，他到长安为官，也不过是个骑都尉，比起父亲有意结交的京城贵胄，简直不值一提。</p>
无奈祖父毕竟是祖父，父亲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p>
两个月以后，魏傕一家来到了长安。他们举家登门拜访之时，我见到了自己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魏郯。</p>
这一年，我十四岁，而魏郯与我同龄。</p>
若论长相，他当然不及裴潜或者傅筠那样雕琢般精细。他的五官很有些棱角，却不突兀，看起来竟也十分英俊。当我第一次见到魏郯的时候，他立在魏傕身后，眉宇神气昂藏，教我眼前一亮。</p>
我和魏郯的婚约，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定下了。父亲一直以相士说我不宜早婚为由拖延，却奈何不得祖父催促，我的年纪也已经不能再拖了。</p>
从相识到定婚，我和魏郯已经不算陌生。</p>
母亲告诉我，与魏郯定婚是权宜之计，若遇到时机，父亲还是会退掉。</p>
我并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因为对于这个未婚夫，我觉得还算合意。魏郯来到长安之后，不到两年，就凭本事成为了少年羽林郎。每当我与贵女们到宫苑中游玩，少年羽林郎们骑马执戟奔过宫禁，总能引得不少人顾盼生辉。</p>
而他们之中，魏郯无疑出类拔萃。同是一身的铠甲，他能比别人穿得多出几分飒爽之气；天子常常在宫中让羽林竞武或蹴鞠，魏郯也总能抢得头筹。</p>
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与裴潜私交甚好。有一回聚宴，他送我回家，路上与裴潜相遇，二人熟稔地说起话来。我询问之下，才知道魏郯早已跟他认识。</p>
羽林宿卫官杜寅与父亲交好，他曾告诉父亲，天子对魏郯很是欣赏，此人将来前途无量。</p>
这话，父亲微笑着听了，无多表示。</p>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魏氏出身河西，世代武将，魏郯的梦想就是像他的祖辈那样到战场上去，取得军功，封侯拜相。可这样的前景，父亲是嗤之以鼻的。封侯拜相，最后还是要回到朝廷，食禄千石的大将，要比同样等级的朝官艰苦得多。当朝重文轻武，将来的升迁亦前景未知。最重要的是，父亲觉得我能够一开始就嫁王侯贵胄，那么，要一个现在才仅仅让天子“很是欣赏”的人做什么？</p>
这是实话，我亦觉得有理。</p>
可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将来会跟魏郯成婚的事，对他，也比订婚前多了些关怀。我会像别的女子那样给未婚夫送一些小物件，比如一方亲手做的帻巾或者绣帕，比如时常出其不意地到他戍守的宫门去看他。</p>
在魏郯同僚的起哄声里，我看到他会脸红，把我送的物件快快收入袖子里，心中很是得意。</p>
不过，魏郯毕竟身在羽林，我们能够见面的次数极少。而魏郯也从不像别的小儿女那样见了面便腻腻歪歪，独处之时，他对我做过的最亲密的事也不过拉拉手。魏郯的有礼温和，让我觉得很舒服，不过，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p>
我想起傅嫤和裴潜，他们在一起，两人嘻笑打闹，像孩子，却很快乐。</p>
那么，我和魏郯快乐么？</p>
这样的话，我羞于想也羞于问，快不快乐又如何，我们已经定婚了。我喜欢他，即便此事还不熟悉，可将来会有很多时日慢慢熟悉。</p>
在我们定婚将近一年之时，一日，我正好入宫去赏花，待得出来，便顺道去看看魏郯。可到了宫门处，他却不在。</p>
“他方才有说有急事，告假去了。”与他同僚的羽林郎说。</p>
“告假？”我讶然，“告假去何处？”</p>
“似乎去了东市。”他说。</p>
我听了这话，有些犹豫，但看看时辰还早，便让驭者带我往东市去了。</p>
东市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我坐在车车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却看不到魏郯的影子。</p>
正寻觅间，路被一辆牛车堵住了，前行不得，这时我听到一个有几分耳熟的是声音，隔着纱帘看去，却见一个小贩在跟人讨价还价。</p>
“……七十钱？”小贩似乎年纪很轻，气势却足，“这位公台，你可将长安东西南北都转个遍，七十钱能买我这棋盘的一个角，这棋盘我便送与公台！”</p>
“那你说多少？”买的人问。</p>
“五百钱。”小贩道。</p>
那人眼睛神色不定。</p>
“三百。”他说。</p>
“五百。”小贩坚决道，“一钱不少。”</p>
“你这是旧物！”</p>
“呵，公台不知棋盘旧物更贵么？我原先想卖七百钱呢，看公台中意，便开个市，公台若是觉得贵，大可……”</p>
我觉得那小贩眉目精致，宛若少女。很是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未几，他的脸稍稍转过来一些，我的心底犹如划过电光石火。</p>
那是傅嫤，傅司徒家的傅嫤。我不敢相信，连忙再看，这时，马车却走了起来。我正失望，行出两三丈，魏郯的身影却在人群那边出现了。</p>
我想唤他，可是人太多，只得吩咐驭者停下，自己下车去。</p>
周围熙熙攘攘，我朝魏郯走过去的时候，却见他静静立在一处墙根下，似乎在看着什么。我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各色人等，唯一的特殊之处，只有那个娇嫩的声音--傅嫤还在原地，跟那买者唇枪舌剑。</p>
而魏郯，神色专注，唇角微微扬着，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p>
即便对我，他也没有这样。</p>
人的感觉有时很敏锐，只是一瞥，便能感到异样。</p>
我远远地望着他，直到侍婢出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p>
“女君，婢子去唤公子过来吧。”她说。</p>
我却摇摇头。</p>
“不必。”说罢，我转身走回了车上。</p>
这番去东市，我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似的。为何不去跟魏郯说话，我却谁说不上来。也许我本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有的事被我窥到了，即便有疑问，我也不会直言。</p>
特别是魏郯。</p>
也许因为自己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行事便会小心翼翼。</p>
傅嫤在市中做什么？一个贵女，乔装改扮来这市中厮混，我都差点认不得她，傅府缺钱么？</p>
还有魏郯，他一直看着她……</p>
我揣着着心思，整日都过得有些恍惚。</p>
而傍晚之时，魏郯却来见我。</p>
有母亲盯着，我们不能独处，隔着绣屏，魏郯道：“你今日去寻我了？”</p>
这话点到了心事。</p>
“嗯。”我轻声道，“你不在。”</p>
“我去了东市。”魏郯道。</p>
“是么？”心暗自突跳，“去东市做甚？”</p>
“季渊托我办些事。”魏郯说，“他今日有要事要办，又不得空闲，我就替他出来。”</p>
他提到裴潜，我的心稍稍放下。裴潜是傅嫤的未婚夫，如此说来，倒是通了。</p>
魏郯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可是他没有对我说过谎。</p>
“你去寻我可有何事？”这时，魏郯问我。</p>
我回神，道：“是有事。后日你能告假么？国舅在府中聚宴，卞女君邀我去，让我也带上你。”</p>
“国舅？”魏郯似乎有些迟疑。</p>
“正是。”我忙道，“宴上有许多才俊之士，你去了可结识友人，亦不会无趣。”</p>
魏郯为人开朗，好结交朋友。我这么说，果然，他答应了。</p>
他回去以后，我整个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p>
魏郯没有告诉我傅嫤为何在东市卖货，我也不想追问。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后日国舅家的聚宴。</p>
我有我自己的筹划。</p>
魏郯现在虽然是个羽林郎，可是还不足以让父亲看好。幸而我认识的贵女不少，能打听到一下不错的机缘。</p>
国舅卞恒，喜欢召集青年才俊在府中聚宴，赏乐饮酒。此人是卞后的兄长，如今卞后一身恩宠，卞氏在朝中亦是炙手可热。被卞恒看中的人，都能平步青云。</p>
我与卞恒的女儿卞盈相处得不错，前些日子，曾将此事问过她。她欣然应允，今日游宫苑之时，她跟我说，卞国舅曾见过魏郯，愿意邀他赴宴。</p>
到了做客之日，我先到了国舅府。卞盈带着我和几位贵女到花园的小阁上用食品茗，绮户敞开，可以望见隔着一片假山，水榭亭台中案席精致，仆从鱼贯，身着华服美饰的宾客一边谈笑一边入席，而上首处，大腹便便国舅卞恒身着锦袍，正与一名长相俊俏的男子说着话。</p>
“那是谁？粉涂得比女子还好看。”一位贵女用纨扇半遮着脸，轻笑道。</p>
“那是新任的谒者仆射，”卞盈道，“刚从给事谒者升上去的。”</p>
贵女们了然。庭院中灯盏照得似白昼一般，宾客们纷纷来到，只见都是些年轻男子，形貌各异，却无不赏心悦目。我心底赞叹着卞国舅挑选宾客的眼光，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庭中。</p>
魏郯一身利落的绢袍，腰系玉带，步履矫健。</p>
“那是何人？”有人问。</p>
卞盈看向我，掩袖而笑：“这要问蘋。”</p>
我微赧，抿唇笑笑。</p>
再看向席间，家人已经引他拜见卞国舅，卞国舅看着他，笑容亲切，似乎在与他寒暄。魏郯毕竟年轻，从这里看去，神色有些拘谨。</p>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魏郯入席的时候，卞国舅亲自将下首一席指给了他。</p>
卞盈亦不禁讶然，对我说：“我父亲果然赏识他呢。”</p>
我心中亦是高兴。</p>
明月高照，歌伎缠绵的歌声传到小阁上来，良辰美景，观者亦是沉醉。</p>
我和贵女们聊天说笑，却不忘时时瞥向那宴席。</p>
卞国舅与宾客们饮酒相谈，时不时发出笑声。亦有人去与魏郯对饮，魏郯不拒，已经喝下了许多。这时，卞国舅从席上起身，拿着一樽酒走向魏郯。</p>
魏郯连忙起身。</p>
卞国舅已经面色酡红，看着魏郯，笑眯眯的。他说着什么，将樽一举。</p>
魏郯亦将手中的酒杯举起，与国舅对饮而尽。</p>
而国舅饮完之后，并未离开，朝魏郯伸出手。在我这个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么，可是那一瞬间，魏郯突然拉开国舅的手。</p>
我愣住。</p>
寂静片刻，席间发出一阵笑声，国舅亦笑。</p>
魏郯却似浑身僵直，未几，他向国舅一礼，把杯放回案上，拂袖离开。</p>
此事突如其来，笑声戛然而止，国舅立在原地，看着魏郯离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暗下。</p>
贵女们亦面面相觑。</p>
“怎么了？”卞盈问。</p>
我不知如何回答，连忙起身，朝外面快步走去。</p>
“孟靖！”我让驭者快马加鞭，终于在魏府门前赶上了魏郯。</p>
“出了何事？”我急急问道，“怎突然就走了？”</p>
魏郯看着我，面无表情。</p>
他不说话，我就更加感到他的怒气。</p>
刚才的事，明眼人都能猜到几分。卞国舅好结交年轻才俊，而私下里，我也曾听过他府中养有娈童。</p>
长安纨绔好寻欢作乐，花样繁多，养娈童并非奇闻。只是我没想到卞恒堂堂国舅，会在宴上对人不轨，也没想到魏郯的反应如此之大。</p>
“国舅……”我又愧又羞，支吾的问道，“国舅方才……”</p>
魏郯的脸色沉沉，我看到他额边筋头跳动，连忙噤声。</p>
“我无事。”少顷，魏郯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对我说。</p>
我心中稍安，转念一想，安慰道：“国舅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与国舅家的夫人女君俱是熟悉，劝上一劝便无事了。”</p>
魏郯目光一凛。</p>
“劝？”他冷笑，“不必劝，我魏郯就算在长安待不下去，也不必他开恩青眼。”</p>
我皱眉，但知道他在气头上，好言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国舅亦喝醉了，你勿意气用事。”</p>
“意气？”魏郯看着我，“国舅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我不忿，倒是意气用事？”</p>
他的语气有些尖锐，我也恼起来，道：“那你欲如何？长安里等着高攀的人把城墙绕上百圈，国舅如今的权势你不是不知，你以为在他的宴上占得一席容易么？我让你与他结交，也不过想让你有个好前程。”</p>
“好前程，便是那个谒者仆射一般的好前程？”魏郯盯着我，目光冷冷，“我要前程，自会奋发而图，这般歪道，我不齿为之！”</p>
我急道：“我并非劝你屈从，长安的权势之家，亦并非只有国舅。孟靖，我知道你想像你祖父那般，建功沙场立业长安，可那是你祖父。你如今虽得羽林青眼，可将来呢？多少人当了十几二十年的羽林郎，最后也只得个军曹，连个立功的机缘也不曾有。今上好才俊，故而有少年羽林。你如今正当年轻，若能得贵人相助，必可事半功倍！”</p>
魏郯的目光深沉。</p>
“时辰不早，你回去吧。”他淡淡道。</p>
我一怔，少顷才明白这是逐客令。</p>
“我是为了你好。”我有些不可置信。</p>
魏郯似乎有些疲倦。</p>
“如此，多谢。”他说。</p>
我伸手，想拉拉他，却落了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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