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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请张汧进了客堂,家人上了茶来。叙话半日,陈廷敬道:“张汧兄,您去洗漱休息,我过会儿陪您说话。”

张汧笑道:“您不要管我,你们一家人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拉拉家常吧。”家人领着张汧去了,老太爷忙说:“廷敬,来的人是傅山。这个人你见不得!”

陈廷敬说:“我早猜着他就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才学人品我向来敬仰。人家上门来了,我为何不能见他?”

老太爷急得直跺脚,道:“廷敬为何如此糊涂!傅山早几年同人密谋造反,事泄被捕,入狱数年。只是审不出实据,官府才放了他。他现在仍在串联各方义士,朝廷可是时刻盯着他的呀!”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学问渊博且不说,我更敬佩的是他的义节。”

老太爷又急又气,却碍着家里有客人,又不敢高声斥骂,只道:“廷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佩服傅山的义节,不等于骂自己?我陈家忠于朝廷,教导子孙好好读书,敬奉朝廷,岂不是背负祖宗?”

陈廷敬低头道:“父亲,孩儿不是要顶撞您老人家,只是以为小人沆瀣一气,君子却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气节,并不辱没自己的品格志向。”

这时,陈三金进来了,道:“回老太爷,那个道人硬是不肯走,我们只好赶他离开。拉扯之间,动起手来了。好歹把他赶走了。”

陈廷敬忙问:“伤着人家了没有?”

陈三金说:“动起手来哪有不伤人的?只怕还伤得不轻。”

陈廷敬忽地站了起来,说:“怎么可以这样!”

陈廷敬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亲如何着急。老太爷压着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陈家几百号人身家性命!”

老夫人坐在旁边一直不吭声,这会儿急得哭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进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麻烦一件接着一件?”淑贤站在婆婆身边,也一直不敢说话,这会儿也急得直哭。

陈廷敬牵马出门,飞快跑出中道庄。碰到个家丁,陈廷敬勒马问道:“刚才那个红衣道人往哪里去了?”家丁抬手指指,说:“往北边儿去了。”

陈廷敬飞马追了上去,见傅山先生正闭目坐在树下,忙下马拜道:“晚生陈廷敬向傅山先生请罪!我的家人可伤着先生了?”

傅山仍闭着眼睛:“没那么容易伤着我!我要不是练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

陈廷敬道:“廷敬自小就听长辈说起先生义名。入清以后,先生绝不归顺,不肯剃发,披发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诗文流传甚广,凡见得到的,廷敬都拜读过,字字珠玑,余香满口。何况先生医术高明,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啊!”

傅山突然睁开眼睛,打断陈廷敬的话:“不!悬壶并不能济世!若要济世,必须网络天下豪杰,光复我汉人的天下!”

陈廷敬道:“晚生以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种族不分胡汉,戴天载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只要当朝者行天道,顺人心,造福苍生,天下人就理应臣服。”

傅山摇摇头,道:“陈公子糊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陈廷敬始终站着,甚是恭敬,话却说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说的,虽是祖宗遗训,晚生却不敢苟同。今人尚古,首推强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谷关外三百年,汉人视之如虎狼。后来秦始皇金戈铁马,横扫六合,江山一统,汉人无不尊其为正统。再说大唐,当今天下读书人无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实乃鲜卑人,并非汉人。还有那北魏孝文皇帝,改行汉制,五胡归汉,今日很多汉姓,其实就是当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们今日为什么就容不下满人呢?”

傅山怒目圆睁,道:“哼,哪是汉人容不下满人,是满人容不下汉人!”

陈廷敬语不高声,道:“当今圣上,宽大仁慈,礼遇天下读书人,效法古贤王之治,可谓少年英主。”

傅山仍是摇头,道:“陈公子抱负高远,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国破家亡,活着已是苟且。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你亲历乡试、会考,险送性命。清廷腐败,勿用多说!何不同天下义士一道,共谋复明大计,还明日朗月于天下!”

陈廷敬却不相让,道:“傅山先生,满人作恶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见到的,败坏国朝朝纲的,恰恰多为汉人,科场舞弊的也多是前明旧臣!事实上,清浊不分满汉,要看朝廷如何整治腐败!”

傅山望着陈廷敬,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良久才说:“看来陈公子是执迷不悟了!今日贫道所言,句句都可掉脑袋。陈公子,你若要领赏,可速去官府告发。太原阳曲城外有个五峰观,我就在那里,不会跑的。”

陈廷敬拱手施礼,道:“先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还想请先生去寒舍小住几日,也好请教请教。”

傅山道:“令尊对我说过,道不同,不相与谋。告辞!”

傅山说罢,起身掉头而去。陈廷敬喊住傅山,道:“此去阳曲,山高路险。傅山先生,骑我的马走吧。”

傅山头也不回,只道:“不用,谢了!”

陈廷敬牵马过去,说:“傅山先生,道虽不同,君子可以相敬。您就不必客气。”

傅山略作迟疑,伸手接过马缰,说:“好吧,傅山领情了!”傅山不再多话,跨马绝尘而去。

老太爷在家急得团团转,只道:“廷敬太糊涂了!我以为他经历了这么多事,又中了进士,应该老成了。怎么还是这样?他今日见了傅山,会有大麻烦的!赶快把他追回来!”

正说着,陈廷敬回来了。老夫人揩着眼泪,说:“廷敬,你可把你爹急坏了!”

老太爷看见儿子回来了,稍稍放下心来,却忍不住还要说他几句:“廷敬,傅山先生的名节,读书人都很敬佩,你爹我也佩服。可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你今日肯定闯祸了,只看这祸哪日降临到你头上!”

陈廷敬却道:“君子相见,坦坦荡荡,没那么可怕!傅山先生学问渊博,品性高洁,国朝正需这样的人才。他既然上门来说服我,我为何不可以去说服他?”

老太爷又急又气,道:“荒唐!幼稚!想说服傅山归顺朝廷的何止一人?很多比你更有声望的人,带着皇上的许诺,恭请他出山做官,他都坚辞不就。”

陈廷敬道:“正是像傅山先生这样的人若归顺了朝廷,天下就会有更多的读书人膺服朝廷。天下归心,苍生之福哪!”

老太爷没想到儿子这么犟,只好说道:“廷敬,记住爹一句话,傅山这种人,是为气节而活的,是为名垂青史而活的。百年之后书里会记载他,可是现如今朝廷随时可能杀了他!你不要为了这么个人,毁了自己的前程!”

老夫人劝道:“好了,你们父子就不要争了。家里还有客人哪!廷敬,衙门喜报一到,知府大人、知县老爷,还有亲戚们,都来道贺了。你改日还得去回礼。这会儿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去陪陪你请来的客人吧。”

陈廷敬陪同张汧在自家院子里四处看看,不时碰着忙碌着的家人,个个脸上都是喜气。两人来到院子西头花园,但见山石嶙峋,池漾清波,花木扶疏。张汧道:“这里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陈廷敬笑笑说:“家父极是严厉,平常不让我到这里来,只准在书房里面壁苦读,长辈们忙着做生意,放着这么大的园子,常年只有家佣们在这里出入。”

陈家大院筑有高高的城墙,爬到上头可以俯瞰整座院子,但见大院套小院,天井连天井。张汧抬眼四望,连连感叹:“您家声名远播,我早有所闻,只是没想到有如此大的气势。您家祖上真叫人敬佩啊!”

陈廷敬笑道:“俗话说,小富由俭,大富由命。我看未必然如此。我祖上一贫如洗,先是替人挖煤谋生,然后自己开煤矿,后来又炼铁,做铁锅跟犁铧生意,世代勤俭,聚沙成塔,方有今日。我家的铁器生意现在都做到东洋跟南洋去了。”

张汧道:“我家原先也算是薄有赀财,到我祖父手上就渐显败相,一年不如一年了。家父指望我光宗耀祖,重振家业。”

陈廷敬忙说:“张兄一定会扬名立万,光大门庭的。”

说话间张汧望见一处楼房高耸入云,样式有些少见,便问道:“那就是您家的河山楼吗?外头早听人说起过。”

陈廷敬说:“正是河山楼。明崇祯五年,秦匪南窜,烧杀抢掠,十分残暴。我家为保性命,费时七月,修了这座河山楼。碰巧就在楼房建好的当日,秦匪蜂飞蚁拥,直逼城下。好险哪!村八百多人,仓促登楼,据高御敌。从楼顶往下一望,下面赤衣遍野,杀声震天。可他们尽管人多势众,也只敢远远地围楼叫骂,不敢近前。歹人攻不下城楼,就围而不攻,想把楼里的人渴死、饿死。哪知道,我家修楼时,已在楼里挖了口水井,置有石碾、石磨、石碓,备足了粮食,守他十日半月不在话下。秦匪围楼五日,只好作鸟兽散。”

张汧道:“救下八百多口性命,可是大德大善啊!您家这番义举,周围几个县的人都是知道的。”

陈廷敬又说:“听父亲说,那次匪祸,虽说村人丁安然无恙,家产却被洗劫一空,还烧掉了好多房屋。无奈之下,我家又倾尽家资,修了这些城墙。”

张汧悲叹起来:“我家也正因那几年的匪祸,一败涂地了。遭逢乱世,受苦的就是百姓啊!”

陈廷敬却道:“乱世之乱,祸害有时;太平之乱,国无宁日。”

张汧听了这话觉着耳目一新,问道:“何为太平之乱?愿闻其详!”

陈廷敬说:“前明之所以亡,就是因为官场腐败、阉党乱政、权臣争斗、奢靡之风遍及朝野。这就是太平之乱啊!”

张汧拱手拜服,道:“廷敬言之有理。覆辙在前,殷鉴不远啊!”

陈廷敬又道:“家父和我的几位老师都嘱咐我要读圣贤之书,养浩然正气。有志官场,就做个好官,体恤百姓,泽被后世;不然就退居乡野,做个良师。月媛她爹也是这么说的。唉,说到月媛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同爹娘开口哩,又觉着对不住淑贤。”

张汧便说这是缘分,说清楚就没事的。又见远处山头有片屋宇金碧辉煌,张汧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陈廷敬道:“那是我家的道观。张兄有所不知,我家敬奉道教,家里每有大事也总在道观里操办。说来有个故事,原来祖上有日遇一道人病得快死了,老祖宗把他领回了家里。那时自己家里也穷,却把那道士养了两个多月。等那道人病好了,便嘱我祖宗在这个地方建屋,说这是方圆百里难寻的形胜之地,你家必会发达。后来果然就应了验,祖宗就盖了那座道观。我这回中了进士,家父想请乡亲们看半个月戏,也是在那里。道观里有戏台子。”

张汧这会儿忍不住说道:“在您家门口吟诗的那位,我隐约瞥见是个道人,念的竟是傅山的诗。廷敬兄,这种人可得小心啊!”

陈廷敬忙搪塞道:“听管家说,是邻村的一个疯子,叫他们打发走了。”

张汧又道陈家世代仁义慈善,男孝女贤,没有不发达的道理。两人便是客气着,说的自然都是奉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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