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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曲知县戴孟雄在五峰观山门外下了轿,望着漫天风雪,他不由得朝手里哈了口气,使劲儿搓着。钱粮师爷杨乃文和衙役们紧跟在后面,都冷得缩了脖子。杨乃文说:“老爷,您这可是九上五峰观了!这么冷的天!我看这傅山也太假清高了!”
戴孟雄悄声儿道:“不可乱说!皇上的旨意,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戴孟雄吩咐大家不要多嘴,恭恭敬敬地走进三清殿。道童见了,忙进去传话。傅山正在寮房内提笔著书,听了道童通报,便说:“你照例说我病了!”
道童回到三清殿回话:“戴老爷,我师傅一直病着哩!”
戴孟雄笑道:“我早猜着了,你们师傅肯定还是病着,我特来探望!”
道童说:“戴老爷,我师傅吩咐,他需独自静养,不想别人打搅!”
杨乃文忍不住了,道:“你们师傅架子也太大了吧?”
戴孟雄回头责骂杨乃文:“老夫子,你怎敢如此说?傅山先生名重海内,皇上都成日价惦记着他!去,看看傅山先生去。”
戴孟雄说着径自往里走,道童阻挡不住。来到傅山寮房,见傅山身背朝外,向隅而卧。戴孟雄走到床前坐下,问道:“傅山先生,您身子好些没有?”
任戴孟雄如何说,傅山就像睡着了似的,半句话也不答。戴孟雄忍住满心羞恼,说:“戴某惭愧,我这监生功名是捐来的,傅山先生自然瞧不起。可我治县却是尽力,傅山先生应是有所耳闻。百姓自愿捐建龙亭,把《圣谕十六条》刻在石碑上,用它来教化子孙万代。我想这在古往今来都是没有的事儿!我不算读书人,咱山西老乡陈廷敬大人算读书人吧?您也知道,正是陈廷敬大人在皇上面前举荐您。皇上可是思贤若渴啊!”
傅山仍纹丝不动睡着,风吹窗纸啪啪作响。这时,一个衙役慌忙进来说:“戴老爷,外头来了顶八抬大轿,几十个人,听说是钦差!”
戴孟雄闻言惊骇,立马起身,迎出山门。原来是陈廷敬一到阳曲,就径直上五峰观来了。珍儿、刘景、马明等随行,另有轿夫、衙役若干。珍儿男儿打扮,像个风流公子。
陈廷敬掀开轿帘,戴孟雄跪地而拜:“阳曲知县戴孟雄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问:“哦,真巧啊。起来吧。你就是阳曲知县戴孟雄?”
戴孟雄回道:“卑职正是!”
陈廷敬说:“我要独自会晤傅山先生,你们都在外候着吧!”
陈廷敬独自进了傅山寮房,拱手拜道:“晚生陈廷敬拜会傅山先生!”
傅山慢慢转身,坐了起来,怒视着:“陈廷敬,你在害我!你要毁我一世清名!”
陈廷敬笑道:“皇上召试博学鸿词,我是专门来请先生进京的。您我一别近二十年。这些年,朝廷做的事情,您也都看见了。”
傅山冷冷一笑:“我看见了!顾炎武蹲过监狱,黄宗羲被悬赏捉拿,我自己也被官府关押过!我都看见了!”
陈廷敬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也要召顾炎武、黄宗羲他们应试博学鸿词。”
傅山话语虽然平和些了,锋芒却很犀利:“清廷的算盘,天下有识之士看得很真切。刚入关时,他们想利用读书人,便有那钱谦益等无耻之辈,背弃宗庙,甘当二臣。可是到了顺治亲政,自以为天下稳固了,就开始打压读书人。钱谦益等终究没有落得好下场,自取其祸。如今清廷搞了快四十年了,皇上发现最不好对付的还是读书人,又采取软办法,召试什么博学鸿词!我相信顾炎武、黄宗羲是不会听信清廷鼓噪的!”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晚生知道您同顾炎武交往颇深。顾炎武有几句话,我十分赞同。他以为,亡国只是江山改姓易主,读书人不必太看重了;重要的是亡天下,那就是道德沦丧,人如兽,人吃人。”
傅山道:“这些话贫道当然记得,二十年前你就拿这些话来游说我。”
陈廷敬说:“晚生矢志不改,还是想拿这些话来说服您。帝王之家笼络人才,无可厚非。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读书人进入仕途,正好一展抱负,造福天下苍生!”
傅山说:“我不知道在你陈廷敬眼里,阳曲知县戴孟雄算不算读书人。他花钱买了个监生,又花钱捐了个知县。他大肆鼓噪建什么龙亭,对上粉饰太平,对下勒索百姓!”
陈廷敬道:“我这次回山西,正是两桩事,一是敦请傅山先生进京应试博学鸿词,二是查访龙亭一事。”
傅山笑道:“皇上真是大方,为我这病老之躯,派了个二品大员来!不敢当!”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我因为反对建龙亭,已被降为四品官了。”
傅山心里似有所触,却不动声色,冷眼打量陈廷敬的官服,原来真是四品了。陈廷敬的官声,傅山早有所闻,心里倒是敬重。只是进京一事,关乎名节,断断不可应允了。
五峰观外,戴孟雄见天色已晚,甚是焦急。见珍儿从观里出来,戴孟雄上前问道:“这位爷,眼看着天快黑了,是否请钦差大人下山歇息?”
珍儿说:“戴老爷先回去吧,钦差大人说了,他就把五峰观当行辕,不想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戴孟雄心里犯难,却不敢执意劝说,只好先下山去了。
当夜,陈廷敬同傅山相对倾谈,天明方散。
第二日,陈廷敬用罢早餐,准备下山去。傅山送陈廷敬到山门外,说:“陈大人,咱俩说好了,您如果真能如实查清建龙亭的事,我就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笑道:“请您去京城,这是皇上旨意;查访建龙亭的事,这是我的职责。两码事。”
傅山道:“可是我去不去京城,就看您如何查访建龙亭的事。”
陈廷敬说:“好吧,一言为定!”
傅山拱手道:“绝不食言!”
陈廷敬下山便去了县衙,戴孟雄要陪他去乡下看龙亭。出了城,陈廷敬撩开轿帘,外面不见一个人影,心里甚是奇怪。
杨乃文紧跟在陈廷敬轿子旁边,老是冲着刘景笑,样子很是讨好。刘景看着有些不耐烦,说:“杨师爷,你得跟在你们县太爷后边,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杨乃文笑道:“庸书怕你们找不着路。”
马明也忍不住了,道:“你到后面去吧,前面有人带路,多此一举!”
杨乃文觉着没趣,这才退到后面去了。
刘景这才隔着轿帘悄声儿同陈廷敬说话:“老爷,那年您去山东,沿路百姓跪迎。这回可好,怎么不见半个人影?”
陈廷敬掀开轿帘,再看看外面,点头不语。珍儿说:“那会儿我们老爷见百姓跪道相迎,十分高兴。我真以为您是个昏官哩!”
陈廷敬笑了起来,说:“要不是我命大,早被你杀了!”
珍儿笑道:“我就知道您会记恨一辈子的,人家死心塌地地跟着您,就是来赎罪啊!”说得陈廷敬哈哈大笑。
走了老半日,仍不见半个人影。陈廷敬越发觉着蹊跷,便吩咐道:“鸣锣!”
大伙儿都觉得奇怪,不知老爷打的什么主意。刘景说:“老爷,一个人都没有,用不着鸣锣开道啊!再说了,老爷您也不喜欢张扬。”
陈廷敬道:“听我的,鸣锣开道。”
刘景同马明对视片刻,只好遵命。一时间,咣当咣当的锣声响彻原野,惊起寒鸦野雀,天地之间更显寂静。路旁的村舍仍悄无声息,不见有人出来探望。
杨乃文悄声儿问戴孟雄:“戴老爷,钦差大人这是玩什么把戏?”
戴孟雄听着锣声,心里也发慌,只得掩饰道:“钦差出巡,鸣锣开道,理所当然。”
陈廷敬放下轿帘,不再注意外面,听凭锣声咣当。沿路走了几十里地,锣声不停地响,只偶尔惊起几声狗叫,就是不见有人出来瞧个热闹。陈廷敬心里明白,戴孟雄早叫人到下面打过招呼了。
听得有人招呼说到了,轿便停了下来。陈廷敬掀起轿帘,叫刘景停止鸣锣。陈廷敬整衣下轿,抬眼望见寒村一处。
戴孟雄也赶紧着下了轿,一个年轻轿夫伸手搀了他,说:“爹,您慢点儿。”
陈廷敬甚是奇怪,问道:“怎么冒出个喊爹的?”
戴孟雄回道:“这个轿夫,就是犬子戴坤。”
陈廷敬打量着戴坤,二十岁上下,眉眼确似其父,便道:“年纪轻轻,正是读书的时候,怎么来抬轿?”
戴孟雄恭敬道:“回钦差大人话,卑职家里并不宽裕,请不起先生。况且县衙用度拮据,我让犬子来抬轿,也省了份工钱。”
陈廷敬点点头,说:“国朝就需要你这样的清官啊!”
戴孟雄笑道:“钦差大人,为官清廉,这是起码的操守,不值得如此夸奖。”
陈廷敬望着戴坤,很是慈祥,说:“不过读书也很要紧,不要误了孩子前程。”
戴孟雄道:“看看再说吧。等几年,阳曲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再让犬子去读书吧。”
陈廷敬点点头,不再多说。戴孟雄领着陈廷敬往村子里走,说道:“百姓要是知道朝廷钦差巡访,肯定会跪道相迎。百姓可爱戴朝廷啦!可卑职知道,钦差大人讨厌扰民,就没事先让百姓们知道!”
陈廷敬点头笑笑,心想一路上铜锣都快敲破了,鬼都没碰着一个,阳曲百姓不会都是聋子吧?陈廷敬把话都放在肚子里闷着,只拿眼睛管事儿。
戴孟雄边走边说:“钦差大人,这就是头一个建龙亭的村子,李家庄。”陈廷敬早看出这个村子气象凋敝,并不显得富裕,便问:“怎么个由来?谁首先提出来的?”
戴孟雄说:“村里有个富裕人家,当家的叫李家声,独自出钱,建了龙亭。”戴孟雄说罢,便吩咐衙役快快进村叫李家声出来迎接钦差大人。
陈廷敬听了并不多说,暂且敷衍着:“哦,是吗?”
戴孟雄领着陈廷敬走过村巷,忽见一大片宅院,心想这肯定就是李家了。果然有位中年汉子跑出门来,跪伏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家声拜见钦差大人跟县官老爷!”
“李家声免礼!”陈廷敬说罢回首四顾,居然没见一个人出来观望。
李家声爬起来,低头道:“请钦差陈大人、戴老爷屈就寒舍小坐!”
陈廷敬觉着奇怪,问道:“李家声,你怎么知道本官姓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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