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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在乾清宫发了陈廷敬的脾气,张善德过后嘱咐当值的公公,谁也不准露半个字出去。外头就连陈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说要杀了他。傅山尽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这事也总算过去了。傅山回到阳曲,官绅望门而投,拜客如云。这都是后话,不去说了。这会儿陈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户统筹办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后悔自己料事不周,那么急急地就上了折子。如果天下田产尽为大户所占,他就是百姓的罪人。
陈廷敬终日为这事伤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张鹏翮的御史,有日到翰林院办事,问起大户统筹到底如何。陈廷敬知道张鹏翮是个急性子,又很耿直,本不想多说。可陈廷敬越是隐讳,张鹏翮越是疑心,便道:“说不定大户统筹就是恶人鱼肉百姓的玩意儿,我要上个折子。”
陈廷敬忙劝道:“张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这个办法不妥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吴三桂,要钱粮啊!”
张鹏翮哪里肯听,直说回去就写折子,过几日瞅着皇上御门听政就奏上去。
陈廷敬苦苦相劝:“张大人,您上了折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头,老夫也要跟着吃苦头啊!”
张鹏翮听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陈大人也成了自顾保命的俗人!”张鹏翮说罢,拂袖而去。陈廷敬心想这祸真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博学鸿词召试完了,取录者统统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陈廷敬仍未官复原职,还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称陈廷敬陈大人,如今也开始叫他廷敬了。陈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劲儿,并不往心里去。
近些日子皇上住在畅春园里,一日政事完了,来了兴致,要去园子里看看。明珠、陈廷敬、萨穆哈、张英、高士奇等扈从侍驾。
皇上望着满园春色,说:“朕单看这园子,百花竞艳,万木争春,就知道今年必定五谷丰登!”
明珠忙说:“皇上仁德,感天动地,自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萨穆哈在旁奏道:“启奏皇上,自从大户统筹办法施行以来,各地钱粮入库快多了。估计今年可征银二千七百三十万两,征粮六百九十万担。”
皇上望望陈廷敬,说:“这个办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
陈廷敬低头谢恩,没多说半句话。皇上明白陈廷敬的心思,却只装糊涂。高士奇故意要把话挑破:“皇上,大户统筹的确是个好办法,可臣最近仍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皇上本来也不想挑开这事儿,可高士奇如此说了,便问道:“陈廷敬,你听见有人说吗?”
陈廷敬敷衍道:“臣倒不曾听人说起。”
皇上听了,并不在意,只顾观赏着园子。萨穆哈琢磨着皇上心思,又道:“启奏皇上,湖广施行大户统筹办法,不仅去年钱粮入库了,还偿清了历年积欠。朝廷军饷也由湖广直接解往广西,将士们正众志成城,奋勇杀敌哪!”
皇上望望陈廷敬,见他面色忧郁,便道:“廷敬,朕不是听不进谏言的昏君。朕为这事发过火,可也没把你怎么样。朕知道你肚子里还有话想说,今日就不说了。你看这繁花似锦,咱们就好好游园,有话明日乾清门再说。”
皇上笑容可掬,甚是慈和。见皇上这般言笑,陈廷敬心里更觉凶险,愈加忐忑不安。他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彼此的心思都能琢磨透,并不用明说出来。这时,一只梅花鹿从树丛里探出头来,胆怯地朝这边张望。傻子忙递上御用弓箭。皇上满弓射去,梅花鹿应声而倒。臣工们忙恭喜皇上。明珠把皇上历年猎获的野物铭记在心,道:“皇上之神勇,古来无双。臣都记着,到今日止,皇上共猎虎九十三头、熊九头、豹七头、麋鹿八头、狼五十六头、野猪八十五头、兔无数!”
皇上哈哈大笑,道:“明珠,难得你这么细心!”
当日,皇上还宫。夜里,张英应召入了乾清宫。皇上说:“张英,国朝入关以来,以前明为殷鉴,力戒朋党之祸。可是最近,朕察觉有臣工私下蝇营狗苟,煽风点火,诽谤朝政,动摇人心。”
张英不明白皇上说的是哪桩事,只含糊道:“臣只待在南书房,同外面没有往来,未曾听闻此事。”
皇上沉默半晌,突然说:“朕知道你同陈廷敬很合得来。”
张英听出些意思,暗自吃惊,道:“臣跟陈廷敬同心同德,只为效忠皇上!”
皇上说:“你的忠心朕知道,陈廷敬的忠心朕倒有些看不准了。”
张英早就看出,为着大户统筹的事,皇上一直恼怒陈廷敬,便道:“正如皇上说过的,陈廷敬可谓忠贞谋国啊!”
皇上默然不语,背手踱步。突然,皇上背对张英站定,冷冷地说:“明日朕乾清门听政,你来参陈廷敬!”
张英闻言大惊,抬头望着皇上的背影,口不能言。皇上慢慢回过头来,逼视着张英,说:“你想抗旨?”
张英道:“皇上,陈廷敬实在无罪可参呀!”
皇上闭上眼睛,说:“陈廷敬就是有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你最了解他,你再凑几条吧!”
张英跪下,奏道:“皇上其实知道陈廷敬是忠心耿耿的!”
皇上怒道:“朕不想多说!朕这回只是要你参他!你要识大体,顾大局!不参掉陈廷敬,听凭他蛊惑下去,要么就是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让军饷无可着落,叫吴贼继续作恶!要么就是朕背上不听忠言的骂名,朕就是昏君!”
第二日,皇上往乾清门龙椅上坐下,大殿里便弥漫着某种莫名的气氛。风微微吹进来,铜鼎炉里的香烟龙蛇翻卷。臣工们尚未奏事,皇上先说话了:“前方将士正奋勇杀敌,督抚州县都恪尽职守,但朕身边有些大臣在干什么呢?眼巴巴地盯着朕,只看朕做错了什么事,讲错了什么话。”
皇上略作停顿,扫视着群臣,又说道:“朕并不是昏君,只要是忠言,朕都听得进去。朕也绝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但朕自会改正。可是,眼下朝廷大局是平定云南,凡是妨害这个大局的,就是大错,就是大罪!”
皇上嗓门提得很高,回声震得殿宇间嗡嗡作响。臣工们都低着头,猜想皇上这话到底说的哪件事哪个人。陈廷敬早听出皇上的意思,知道自己真的要遭殃了。昨日在畅春园,说到大户统筹,皇上分明猜透陈廷敬仍有话说,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好言抚慰。他当时就觉得奇怪,这分明不是皇上平日的脾气。
皇上拿起龙案上的折子,说:“朕手里有个折子,御史张鹏翮上奏的。他说什么平定云南,关乎社稷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但因平定云南而损天下百姓,也会危及社稷!因此奏请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另图良策!书生之论,迂腐至极!没有钱粮,凭什么去打吴三桂?吴三桂不除,哪来的社稷平安?哪来的百姓福祉?”
陈廷敬听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对他下手了。不过这都在他预想当中,心里倒也安然。身为人臣,又能如何?张鹏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脸色,自己的脸色却早已是铁青了。皇上把折子往龙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说话。一时间,乾清门内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张英上前跪奏:“臣参陈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恃才自傲,打压同僚。有折子在此,恭请皇上御览!”
陈廷敬万万想不到张英会参他,不由得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殿内陡然间像飞进很多蚊子,嗡声一片。
皇上道:“有话上前奏明,不得私自议论!朕是听得进谏言的!”
张鹏翮上前跪奏道:“臣在折子上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同陈廷敬没有关系!张英所参陈廷敬诸罪,都是无中生有!”
张汧也上前跪奏:“臣张汧以为陈廷敬忠于朝廷,张英所参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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