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六章 魂归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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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的船队在浙江登陆，正在积极建设港口的工人们开始还以为是大军凯旋了，兴奋地放起了鞭炮。</p>

然后他们才看见，这绝不是一只凯旋的队伍。且不说船只数量少了很多，也不看两个宝船身边空空荡荡。</p>

只看船上的旗帜，就知道，没有一支凯旋的队伍，会不把旗子挂在最高的顶端。</p>

船上的将士们目光呆滞，满脸沮丧，就像还没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一样，木然地看着岸上的工人们。</p>

然后他们忽然就崩溃了，痛哭，嚎叫，还有人跳下船，直接游上了岸，抱住每一个能抓住的大明百姓，嚎啕大哭。</p>

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确定自己已经踏上了大明的土地，远离了让人疯狂和绝望的风暴地狱一般。</p>

这些士兵都是从江南大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兵，他们见识过尸山血海，面对厮杀面不改色，可他们从没经历过如此绝望的时刻。</p>

那是人力不可战胜的对手，不管你多么努力，多么拼命，它都能冷酷甚至轻蔑地毁灭你，那是无边无际的绝望，没经历过的人，永远都无法体会。</p>

当胡宗宪得知远征的船队遭遇风暴，舰船和士兵折损过半，惨败而归的时候，他的脸色白得像上吊用的白绫子一样。</p>

他第一时间带人出发，到海边去安抚军队。原本留在南京城里的将军家属们，胡宗宪也都带上了。</p>

这其实是违反规定的，而且南京的兵部尚书还特意提醒了他。</p>

胡宗宪为人八面玲珑，而且他当着江南总督，这是肥的流油的地方，他就是不贪，钱也少不了。</p>

他又生来就是轻财重义的人，因此南京的六部中人，个个都被他维系得很好。</p>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靠钱来维系的，南京六部中人，大部分是之前得罪了严党，被排挤到南京养老的。</p>

因此他们天然地从情感上倾向于干掉了严党的萧风，对胡宗宪自然也爱屋及乌，给了胡宗宪很好的发挥基础。</p>

“老胡啊，你要明白，将军出征期间，家属不能离城，这是规矩呀。</p>

现在军队虽然回来了，可毕竟还没解散呢，你这时候把家属带过去见面，搞不好会被人弹劾的呀。”</p>

胡宗宪苦笑道：“多谢提醒，我也知道这个。不过兵部规定里，也有一条，家属由当地城中主官看管。</p>

如今我是江南总督，这南京城里我是主官，这些家属自然是归我看管的。我虽然带她们出城，可她们仍在我手中，也不算违规。”</p>

兵部尚书摇头道：“你这是故意装糊涂，虽然律条里没这么写，但谁不知道这是防止将军造反的？</p>

大军尚未解散，你就把家属带去见面，万一他们带着家属跳上船跑了，你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p>

胡宗宪叹了口气：“归来的将士们还需要在海边驻扎些时日，等待圣命才能确定解散还是再次出征。</p>

他们都是从大海上死里逃生回来的，可回来后，还要面对未知的命运。</p>

如果此时我不让他们见上亲人一面，再想见就不知道何时了。这点子风险，我得替他们担待了。”</p>

兵部尚书长叹一声，他当然知道胡宗宪说的是什么意思。南京兵部尚书，那也是兵部尚书，深谙军队的潜规则。</p>

历来打了败仗，是一定要有人承担责任，当背锅侠的。这些人里俞大猷对这套业务最为熟练，堪称“锅巨侠”。</p>

败仗越大，锅就越重，背锅的人如果身体不好，分量不够，搞不好就会被锅给压死。</p>

而显然，这次的锅，在大明的军事历史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往前数数，估计也只有土木堡能相提并论。</p>

胡宗宪作为江南总督，一份领导责任是跑不了的。但他毕竟不是亲自上阵的将军，最大的锅，一定会从前线的将军里出。</p>

奇妙的是，打败仗的锅对低级将官反而没太大影响，级别越低，影响越小，低到普通士兵身上，压根就没有影响。</p>

这有点像山上的树木，当狂风来袭时，长得最高的树总是最先被折断，越低矮的越安全，而地上的小草，甚至连风都感觉不到。</p>

兵部尚书不说话了，胡宗宪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胳膊，顺手拿出一张银票来。</p>

“老哥，你帮我遮掩此事。我偷偷地带去，偷偷地带回来，也没人能知道，也算你尽了一份心。</p>

俞大猷出征时，胭脂……虎还生死未卜呢，他心里能不惦记？</p>

徐海对王翠翘的感情堪比海盗版的唐明皇和杨玉环，他心里能不惦记？</p>

戚继光对夫人的感情……反正他夫人我也拦不住，上次南京守城后，她立功受赏，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出城名正言顺。”</p>

兵部尚书顺手将银票塞进袖子里，大义凛然地点点头。</p>

“都是出兵放马过的人，谁不理解谁啊？老胡你尽管去吧，就算最后老夫担了点责任，又能把老夫怎么样？</p>

老夫已经被赶到南京来当木偶了，大不了再把我赶回老家种地去，老夫不怕！”</p>

家属们坐在一辆大车里，胡宗宪带着亲兵卫队，赶到了海边的县城。</p>

县城太小，只能让将军们带着受伤的士兵进城，城外临时的军营已经搭建完，士兵们的情绪也终于稳定了，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饭。</p>

虽然是在沿海地区，但伙夫们很识趣的一条鱼虾都没敢做，连海菜都没敢放，做的全是青菜和猪肉，以及土豆。</p>

胡宗宪看着灰头土脸的士兵们，咬了咬牙，喊过了军需官来。</p>

“伙食上不要省钱，多放肉菜，要管够！钱不够了只管要，只要写清楚账目即可。”</p>

军需官连连点头：“多谢大人关心，已经很好了，弟兄们都很知足。我们是打了败仗回来的，没脸要这要那的……”</p>

胡宗宪没再说话，带着人走进城里。一个当地富商的大院自愿被征用为临时大帐，几个将军正在里面议事。</p>

胡宗宪努力让表情变得轻松一些，让人将大车直接赶进了院子里。然后微笑着推开主房的门。</p>

几个将军正在激烈讨论，见到胡宗宪进来，都停住了，一个个垂头丧气，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样子。</p>

胡宗宪笑道：“干什么，不是争得很热闹嘛，怎么都不说话了？吵什么呢，说来听听。”</p>

众人互相看了看，还是徐渭先开了口：“大人，我们是在讨论，这次的风暴之灾，究竟是天灾难躲，还是我们自己的失误。”</p>

争论的主要是几个有航海经历的，俞大猷和戚继光最多是坐着船在大明海岸线巡逻过，对此没什么发言权。</p>

唐顺之认为这次行动上有所失误，应该先上琉球岛修整，再从琉球出发，可能就避过这场风暴了。</p>

汪直则表示反对：“这场风暴是在琉球和日本之间的海域，就算我们先登陆琉球，出发时的路线也不会有什么变化。”</p>

唐顺之坚持道：“但时间就变了，那风暴总不会天天都有的。我们也可以观察一个更好的天气出发。”</p>

汪直摇头道：“没用的，风暴骤起前一炷香的功夫，那片海域还是风平浪静，万里无云的。</p>

这场风暴来得太急了，我在海上跑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风暴，太邪性了！”</p>

对海上风暴没有发言权的戚继光开口道：“汪直说得对，这场风暴很难预测。</p>

何况我们出发时大家都同意的策略，是兵贵神速，尽快登陆日本，展开陆战。</p>

琉球靠近日本的那一面，礁石众多，大船很难靠岸，只能从远离日本的一面靠岸登陆。</p>

修整之后，还是要再登船走同样的海路，只能是平白的耽误时间，并不是好办法。”</p>

徐渭点头叹息道：“事后我派人到琉球岛上，问过当地渔民，他们说那片海域随经常有风暴，但从没有过那么大的。</p>

那场风暴持续的时间也就是一夜而已，我们在海上航行了十多天，何以就刚好赶上了那场风暴？</p>

当年蒙古人攻打日本就曾被风暴所阻，如今大明攻打日本也被风暴所阻。难道真的是倭寇气数未尽？”</p>

众人默然，胡宗宪勉强笑道：“徐兄，这话今后就不要说了。区区倭寇，有什么气数，不过是侥幸而已。</p>

送信的探马只说了个大概，我着急赶过来，就是要知道详细损失，好给朝廷写请罪折子。</p>

你们也不要哭丧着脸，这是天灾，不是被敌人打败的，想来朝廷自有公论。</p>

何况萧兄已经洗清了罪名，朝中有他维持，断然不会让各位蒙冤受屈的。”</p>

俞大猷十分开心：“我就说嘛，我师父怎么可能有什么欺君之罪，严世藩的儿子也太不自量力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