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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炎自从统一了天下之后,现在的他已经渐渐学会享乐,早已不是刚刚创业之初的那个励精图治、勤俭节约的帝王了。他除了自己沉迷酒色之外,还大肆赏赐大臣,动不动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钱,布帛也是几十匹几百匹的赐予。虽然赋税收入在逐年增加,但是朝廷用度也同样在增加。豪门贵族们呢,也是奢靡无度的。在太康以后,朝廷上下形成了一股浮夸斗富之风,而这,没有大量的税赋,是行不来的。

朝廷掌管税赋的机构有二,分别是大司农和少府。大司农掌管的是官库,官库中的钱是为江山社稷用的;少府掌管的是私库,私库的钱用于皇宫的用度。原则上是官私分明的,但实际上往往存在混淆。圣明的皇上有可能用私库的钱用于贴补江山社稷,而昏庸的皇上就用官库的钱大肆挥霍享乐。

司马炎算不上明君,当然也不是昏庸的皇帝。他有功有过,毁誉参半。他到底算个怎样的皇帝,后人各有评论。平吴之后,有一件小事,有助于增加对他的了解。司马炎为了增加财路,曾经明码标价地卖官,但卖官所得的钱全都收进了自己的私库。平吴之后,他曾经问大臣们:自己堪比汉朝的哪位皇帝。大臣们有的说陛下堪比汉高祖、有的说陛下堪比光武帝、更多的说他堪比汉文帝,但有一位直言敢谏的大臣却说:陛下你堪比桓灵二帝。桓、灵二帝可是汉朝最有名的昏庸皇帝。司马炎听后很不悦,便问他,我虽然德能不及那些圣君,但是我克己为政,又统一了天下,你拿我比作桓、灵二帝,岂不是太过分了吗?那位正直的大臣道:桓、灵二帝也曾经卖官,但是他们卖官的钱是入了官库,而陛下你卖官的钱却进了私门。从这点看,你还不如那二位呢。其他大臣们听了这话,都非常替他担心,唯恐皇上杀了他。但没想到,司马炎却哈哈大笑说:桓、灵之时从没有像你这样敢直言的大臣,而我朝却有,足见我跟他们还是不一样啊。

司马炎到底有没有把本该存入官库的钱存进私库,不得而知。但司马炎宇量宽宏是可以肯定的,所以才有舒晏这一番敢直谏的言论。

司马炎并不是不想替百姓着想,但是在减免赋税方面,却有相当的阻力。即便他同意减免,料想那些大臣们也绝不会同意的,实行起来,阻力肯定相当的大。因为在魏晋时期,豪门士族的势力大得不可想象,大到能与皇权抗衡的地步。

豪门为什么会反对减免赋税呢?因为缴纳赋税是平民百姓的事,凡是有爵位的豪门贵族甚至九品以上的普通官员都不用缴纳赋税。而且,所有这些有爵位的人,在他的封地范围内,会根据爵位的高低,所拥有的户数的多少,享受老百姓的税赋。从大到拥有几万户的皇室各亲王、郡王,小到拥有百户的小亭侯、关内侯,都在享受税赋收入。从高爵到低爵,享受的比例为二分之一到九分之一,爵位越高,其所拥有的封户越多;爵位越高,其所食赋税的比例也越高。也就是说,在某个封地范围内,这些有爵位的人先从赋税收入中拿走自己应得的比例,然后剩下的才是国家的。

正因如此,如果朝廷下令减免赋税,必然会触动这些人的利益,他们当然不愿意。这些人往往都是豪门出身,而且都在朝中把握着军政大权。魏晋时期的皇权,在历史上总体来说都是最弱的,很多事情都是门阀士族在左右,有时皇帝也很无奈。就像此时的司马炎,只是板着脸,不置可否。

比玉见皇上犹豫不决,便问舒晏道:“你信口胡诌说什么将成丁年龄从十六岁提高到二十岁,可有什么依据?”

“怎么没有?《礼记》中说,二十始冠,也就是说人到了二十岁才举行冠礼,才算成年。要不,为什么不在十六岁举行冠礼?再者说,从二十岁开始纳赋,古已有之,汉朝盛世时就曾经实行过的,而就像你所说,我们现在也身处盛世,为何不能实行?”

“你……”比玉又想反驳舒晏,却被其父施惠抻了抻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原来施惠也早就看出来了,舒晏的提议是通不过的,因为司马炎没有明确表态支持;而且在场的大臣们也是反对的。相比自己的小小乡侯爵,在场的大臣们,王爵、郡公、县公等爵位高的多的是,舒晏提议的减免赋税,对他们的影响会比自己大得多,所以不用自己父子多嘴,自有人会反对的更激烈,保证他通不过。

果不其然,舒晏的满腔热忱,一颗为百姓们忧虑的心,还有一番煞费苦心准备良久的唇舌,都淹没在百官们严厉、蔑视的斥责声中,就连一向正直,且处处维护自己的卫瓘,此时也没替他说一句话,不知道是因为卫瓘觉得寡不敌众,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菑阳公的高爵身份。

退了朝,舒晏无精打采地走出太极殿。他的心凉凉的,欲哭无泪,不知自己的前路如何,更不知国家的前途如何。他知道司马炎是非常信重自己的,所以他才想为朝廷多多效力。曾经,在太子党争的时候,司马炎问他关于齐王司马攸的去留问题,舒晏当时没有明确表态。为此,舒晏懊悔了多日。此时他才明白,何必要懊悔呢?自己太把一介寒门出身的自己当回事了。自己曾经多次向朝廷提出建议,包括不再收留匈奴归附等事,可是一旦有触及豪门利益的时候,从来都通不过。

寒门的人没有地位,在官场中受排挤。舒晏此时才深刻地领会到。这也是他入仕之前,他祖父舒博士告诫过他的。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祖父总是不愿意他的儿子和孙子进入仕途。舒安受父亲影响,虽然立志耕读,但没人知道,在他的心中是否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因为所有的隐士们都是经历了官场挫折之后,才选择弃官归田的。但舒安没有经历过,偏偏他自己又很有才,所以舒晏猜测,父亲对此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憾怨吧。

那时没人理解舒博士,认为他耽误了他儿子的前途。舒安和周氏夫妇俩,一个淡泊名利,一个夫唱妇随,却也自得田园之乐。他们虽然如此,但对于舒晏,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灌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这显然是有悖于自己立志耕读的志向的。他们夫妇如此,老仆谢义更是力劝舒博士:你影响儿子也就算了,千万不能再耽误孙子的前程了。

在舒博士的心中,对于孙子是应该出仕和还是应该耕读,也是矛盾重重,两种念头此消彼长。儿子的才华不亚于自己,但却让儿子埋没在了田园,他的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苦楚。孙子舒晏呢,才华偏偏更胜于他父亲,自己还忍心让孙子继续埋没田园吗?不忍。士族庶族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坎,他为官多年,深有领会。他所以辞官、所以反对子孙出仕,多半是为此。至于不满司马昭杀害曹髦只是一个直接诱因而已。

庶族的人就不能做官了吗?当然可以,只要你可以忍受那种不公——那种对自己、对广大庶族寒门的不公,那种豪门的种种特权;只要肯埋下头,不去想什么责任担当,只为领取俸禄,那就没什么不可以。但舒家的人却做不到,在孙子很小的时候,舒博士就知道了他的性情,嫉恶如仇。一个嫉恶如仇的寒门子弟怎么可能在豪门把持的官场中立足?不能。这种“不能”,相对于上文的“不忍”,何去何从?舒博士不知道,他能做的就是把孙子培养成“通五经贯六艺”的君子,以后的路就由他自己去吧。

对于入仕的理想,舒晏并不在乎自己能够升多大的官,拿多高的俸禄。他想的只是能为天下百姓做点事。路走到如今,越走越迷茫。想起在没正式做官之前,在家乡汝阴那个小地方,自己还真为百姓们做了些实事,包括建庠学、为百姓们讨要钱款等项。可到了洛阳,成了正式的职事官之后,自己反倒没做成什么有利于百姓的事。比起在各个地方郡县,京师士族云集,也许更不适于寒门出身的子弟。政令自士族出,只为维护门阀们的利益。

舒晏此时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出路,而是整个国家的命运。这个天朝表面上虽然已经繁荣昌盛,人口繁衍,百业俱兴,但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问题重重,就像一座大厦,人们只看到它雕梁画栋、红墙粉壁,极其华丽的外表,却没人注意到它实际上已经柱折梁弯,风雨飘摇。只需一点点外力,它就可能轰然倒下。

单从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看,诸如:选一个智障的太子做接班人、大肆封王,诸王拥兵自重各镇一方、无限地接纳外族人口来到腹地、士族庶族的巨大裂痕,无一不隐藏着巨大的危机,这些危机迟早会到来,只是不知道时间,亦不知道是谁先来到。

他不知道这个大国还能撑多久,也不能阻止这种危机的到来,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离去。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危机来的时候,能够力所能及的为百姓们做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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