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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慕炎与他说的那番话还犹在耳边:
“大哥,耿海不是声称,他知道伯父伯母的尸骨在哪里吗?”
“既然耿海敢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来要挟你,所以,我猜测伯父伯母的尸骨应该不是在乱葬岗之类的地方。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耿海怎么可能还找得到他们的尸骨。”
“以耿海这种冷心冷肺的性子,他既不知错,那也不会内疚,不会后悔,更不会妥善安葬伯父伯母,我就想尸骨是不是在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曾经看过那些从耿海家抄出来的账本,其中一本账册里有一笔十六年前的账目很奇怪。我怀疑耿海除了明面上找北燕人借兵五千,私底下背着皇帝与北燕还有过某种交易。耿海这个人私心重,他既然能背着皇帝藏下那两道密旨自保,我觉得他背着皇帝与北燕达成某种交易也未必不可能。”
“所以,我就派人悄悄去了一趟北燕,查到了尸骨就在北燕,就借着这次和谈从北燕把他们换了回来。”
岑隐目光怔怔地看着那两具黑漆漆的棺椁,眼神深邃,深不见底。
这件事慕炎三言两语到来,说得是简单轻巧,但是岑隐知道慕炎必定是费了不少时日、不少精力才能查到线索。
恐怕是在耿海拿这件事威胁自己的时候,慕炎已经着手去查了。
慕炎此前一直没有告诉自己,也是怕在事情有定论前,让自己有过高的期望,然后又迎来失望。
岑隐的眼眶微酸,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心潮澎湃。
他又何尝能想到,有一天他还能寻回父母的尸骨,他还有机会把他们好好地安葬……
岑隐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缰绳,一动不动。
他胯下的红马感受到了主人异样的情绪,踱了两下蹄子,嘴里发出了一阵不安的嘶鸣声。
此时此刻,众人的目光大都落在慕炎和君然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岑隐的失态。
君然从手边的亲信手中的接过了一道和书,朗声又道:“北境大捷,北燕败退,本王已经与北燕签下和书,和书在此。”
一个小将接过那封和书,在万众瞩目中,将其郑重地奉到了慕炎手中。
气氛变得庄重肃然。
北境大捷以及两国签定了和书的事,君然之前已经让人往京城送过军报了,在场的众臣也都是知道的。
但此时亲眼看到和书,众臣都不免面露喜色,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北境总算是又迎来了来之不易的和平!接下来的几年都可以好好地休养生息了!
紧接着,他们就听君然气定神闲地又抛出一句惊人之语:“另外,镇北王薛祁渊夫妇的遗骨也已奉命带回。”
群臣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听到“薛祁渊”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前后两里都静了一静,只剩下那寒风呼啸的声音不绝于耳。
“……”
“……”
“……”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复杂。
去岁,皇帝在十六年前给耿海下的那两道关于镇北王府的密旨现世后,引得朝廷哗然,天下人义愤填膺。不得已,皇帝只能给镇北王府平了反,但平反归平反,皇帝既没有承认自己和北燕勾结的事,也没有恢复镇北王府的爵位。
镇北王府已经没有后人了,群臣也都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君然竟会带回薛祁渊夫妇的尸骨。
众臣不禁若有所思,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君然刚刚说“奉命”,很显然,他奉的是慕炎的命,而且,他还称呼薛祁渊为镇北王,莫非慕炎有意为镇北王府恢复爵位?!
这个年头才浮现在众人的心头,就见慕炎突然动了。
慕炎翻身下了马,在众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朝君然身后的那两具棺椁走去。
众臣都不知道慕炎想做什么,皆是沉默地看着他。
慕炎停在了距离棺椁不足一丈远的地方,寒风将他身上玄色的头蓬吹起,猎猎作响,浑身透着一种锐利的凛然。
他直接撩袍跪在了棺椁前。
周围的群臣眼睛瞪得更大了,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慕炎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更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直接对着那两具棺椁郑重地磕了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结结实实地给这两具棺椁磕了三下头。
众臣都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连君然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周围的数万将士也同样看着这一幕,不同于这些朝臣,他们的感触更深,热血沸腾。
周遭更静了。
岑隐还是跨坐在红马上,红马再次发出了嘶鸣声,在原地又踱了两下。
岑隐并没有过去。
即便慕炎没说,岑隐也知道慕炎这一跪是为自己而跪的,他磕的头也是为为自己而磕的。
如果自己过去的话,势必会让别人怀疑他和镇北王府的关系。
他能做的也只有像现在这样,以目光迎接双亲……
岑隐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又成了那个滴水不漏的岑隐,那个权倾天下的东厂督主。
磕了三个头后,慕炎就站起身来,再次翻身上马,对着前方的数万禁军下令道:“大军回西山大营休整,择日再论功行赏。”
数万将士齐声领命,喊声整齐划一地重叠在一起。
接下来,兵分两路,这数万禁军从另一条路前往西山大营,至于慕炎、岑隐和君然则率领群臣从西城门返回了京城。
京城的百姓们也都得知了简王凯旋而归的消息,城门内外早就有不少百姓等待着,欢呼着,喝彩着。
整个京城中都是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所有的百姓都因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而觉得与有荣焉。
队伍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先去了皇觉寺,将两具棺椁暂时停灵在皇觉寺,之后,他们才往皇宫方向而去,今日在宫中还会有庆功宴。
无论是回京的路上,还是从皇觉寺到皇宫的路上,岑隐一直抿唇不语,面无表情,乍一看,如一汪平静的湖面,似乎游离于人群之外,不同于平日里的冷漠。
群臣之中无人敢去瞅岑隐的脸色,都没发现,只有君然偶然注意到了。
君然看着岑隐轮廓分明的侧脸,此刻再回想从五里亭开始的一幕幕,他意识到岑隐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这一点,同样不太像岑隐。
君然眯了眯眼,眼底浮现一抹若有所思:难道说岑隐和镇北王府有故?
这时,宫门出现在前方长安大街的尽头。
在一片马匹的嘶鸣声中,众人勒紧马绳停了下来,纷纷下马,移步中和殿。
由一个內侍当众宣读了议和书后,君然的接风宴与庆功宴就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一道道的精美菜肴与酒水如流水般送进席宴,诱人的酒香弥漫在殿内。
慕炎以摄政王的身份对这次北境之战的有功之臣论功行赏,众将之中,君然自然是论首功。
在场的官员纷纷对着君然敬了酒,恭贺、夸赞之语此起彼伏,有人赞君然有乃夫之风;有人夸君然领兵有道,北境军乃所向无敌的威武之师;有人说君然乃武曲星下凡,冠军侯再世。
殿内一片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整个皇宫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一个个走路有风,似乎连腊月的寒风都没有那么寒冷了。
中和殿的庆功宴直到未时才结束,一众官员醉意熏熏地各自散去,各回各家。
但是慕炎没有急着回公主府,他出宫后,就独自去了岑府,自然是为了找岑隐。
岑隐今日在庆功宴只喝了三杯酒就提前离开了,岑隐一向肆无忌惮,其他官员都没多想。
当慕炎抵达时,岑隐正独自待在次间里喝着酒,小蝎很少像此刻这般欢迎慕炎,直接放慕炎进了屋,又吩咐人去备些下酒小菜。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酒香,与窗外飘来的阵阵腊梅香混杂在一起。
慕炎信步朝窗边的岑隐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身还带了一个五尺多长的长盒。
慕炎一向不见外,随手放下长盒后,就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地饮着酒水。
好一会儿,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仿佛慕炎此来只是为了陪着岑隐喝酒而已。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轻微的斟酒声偶尔响起。
连着喝了三四杯酒后,慕炎望着窗外枝头上的朵朵腊梅,忽然低声问道:“大哥,腊月十五日迁陵可好?”
岑隐仰首饮下了杯中剩下的酒水,点头应了:“好。”
在当初给崇明帝后建皇陵的时候,慕炎就跟岑隐商量过,在帝陵中修副陵,以后给镇北王夫妇立衣冠冢,岑隐同意了。
彼时,岑隐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寻回父母的尸骨,将他们合葬在一起。
崇明帝后的帝陵上个月已经修好了,礼部尚书范培中早就上过折子问慕炎什么时候把崇明帝后的遗骨迁进去,让慕炎暂且按下了。
慕炎就是在等君然把镇北王夫妇的尸骨从北燕带回来,这件事一日不确定,慕炎也不敢声张,怕的就是岑隐期望太大,却让他失望。
总算,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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