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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炊烟袅袅。
朔方城以东有座观音庙,庙里住着一位黑衣僧人,瞧着模样,大概已有花甲之龄。老僧如往日一样,皆是在钟声响过三声后才开始用斋饭。吃过早饭后,老僧与一位昨夜间来此求佛的老妇人,又讲了一段佛法,妇人听后摇摇头,老僧却点了点头,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妇人不禁叹气,告辞离去后,独自一人走向朔方城。临着镇北王府不远处,寻了一个早点铺子,买了一碗三文钱的清汤混沌,坐在木凳上,一边吃着饭,一边翻看着一本泛黄的古书。这位满头华发,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将手中拐杖横放于双膝之上,双眼距离那泛黄的书页很近,许是老人眼神不大好的原故。老人看得格外仔细,仿佛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字眼。
四月初三,宜嫁娶。
老妇人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那座王府大门,注视良久后以手掌轻拍膝盖,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老人的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道:“好日子。”
自妇人进朔方城开始,便一直跟在身后的中年男子随声应和道:“毕竟是儿子娶亲,做父亲的哪里会真不在意。”
“你不用替那小子说话,他什么脾气我再清楚不过。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常常念叨,凡吾家子弟,忌身贫而损志,忌富贵而欺人,忌谄媚而祸主,忌慵懒而弃学。大丈夫生而立世,当心存远志,勤奋好学,不可忘本,不可为恶。这大概是老爷子一次性说过的最多的话了,也是那姓张的奉行了一辈子的东西。所以那怕别人瞧着很奇怪,但我却能理解,不过麻烦事终究还是少不了。”妇人一脸忧心,恪守老一辈的规矩没问题,但总该分个场合,分对谁吧。妇人随后摇摇头,无奈一笑,道理在他哪里,或许不该如此讲。
一场令天下人瞩目的婚事,仿佛这位坐镇北境的王爷并未如何在乎,除去前两日朔方城的金色廊桥外,整个镇北王府好像便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原本有风声说要举办的盛大婚宴也是不见半点影子,北境各州官员皆是没有接到任何关于婚宴的请柬,就连那位被整个北境官场视为与王爷私交甚好的文官之首孙玄也是一样,哪怕就连口头上的通知也是一个都没有。
“许是王爷心中自有较量。”
老妇人没有答话,而是拄着拐,起身离去。
身后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问道:“您,不进去看看?”
“当年说好的,我来此已然不合规矩,若是还要进去讨杯茶吃,那让两家人的面子往哪放。”妇人摆摆手,示意那中年男子接下来的路就不要跟了。
老妇人拄着拐杖,缓缓走在朔方城的长街上,人来人往的青砖道上,竟显得妇人多少有些落寞。
年少时翻书,曾见形单影只四字,未解其深意,只知孤独二字,如今看来亦不过秋风萧瑟而已。晨钟依旧,炊烟依然,本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日子,可有些人却仍活在寒冬里。
满头华发的妇人在长街之上缓缓踱步,周边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所视所闻不过是杖扣青砖,叮咚作响而已。
途径一间打铁铺子,妇人忽然停步,盯着那铺子里的熔炉瞧了许久,最后付了三十两银子,打了一柄古朴长刀,但妇人却并未将其带走,说是留给一对新人。
离开了铁匠铺子,妇人特地绕路去了趟那座距离惊鸿楼不远处的酒楼,但却醉翁之意不在酒。酒楼门外摆摊算命的年轻道士在瞧见来者之后,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又是一副笑脸迎客,摆正签筒,放好铜钱后,道人轻声笑问道:“老夫人可是要算上一卦?”
妇人回以微笑,掏出一小袋子铜钱搁在桌子上,然后问道:“不知道长可否为我解惑?”
道人拿起那钱袋子,放在手心中掂了掂分量,忽然面露喜色,道:“三十两银,三十两铜,老人家好大的手笔。就是不知这剩下三十两金打算用在何处?”
“道长以为呢?”
“三十两雪花银铸刀,三十两铜钱求卦,三十两黄金买命,黄泉路上的求生之道,以刀斩断气运牵连,以占卜之术投石问路,最后再拿钱买命。夫人所求似乎不小啊,可这凡事都讲究个顺序二字,若是贫道偏偏要当个恶人,不让你如愿,你又当如何?”道人笑容玩味。
妇人也不恼,依旧面带微笑:“想来陆道长应该多半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被指出跟脚的道人一改先前的嬉笑模样,一只手搭在桌子上,眼神漠然,沉声道:“可我也不爱成人之美。”
妇人不语,仍旧保持笑容。
“拿着那个书生的亲笔手札果真是了不起。也罢,既然他开口,这个忙,我帮。”道人抓起桌上的卜卦铜钱,随手一抛,瞥了一眼,然后道:“巡守夜游,敕令百鬼。见山则生,遇水则亡。”
道人刚说完话,妇人便送出一样东西,一块掌心大小的印章,却没有印文。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道人将其收入袖中,面露喜色的同时又不禁哀怨:“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妇人笑着离去后,道人抬脚便踹在桌边黄狗的脊背上,骂道:“狗东西,狗东西,混吃等死的狗东西。”
那黄狗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道人瘫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天,“忙处不乱性,须闭处心神养得清;死时不动心,须生时事物看得破。”
道人以手指轻轻敲打脸颊,怔怔出神,先前的印章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一个令人生厌的老头子,一个喜欢喝酒装醉,从不付钱的耄耋老人。记得老头子唯一一次自己付酒钱,还是因为大师兄带着师弟们一起坑了老头子一次。
道人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好像都是求学的那段日子。
年少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往后余生大多身不由己。
飞鸟掠过苍穹,留下一声嘶鸣。
道人轻声呢喃道:“终究都会是手心里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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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内,一家人用过早膳后,留在府中的张麟轩随父亲一同在王府各处挂起了大红灯笼,并将母亲与两位姨娘昨日夜里熬了大半宿查阅,然后亲手写在红布面上的祝福语挂在了那株生长在王府东南角的石榴树上。
三公子幼年极喜欢吃石榴,老王爷便亲自去南疆挖了一株回来,种在府内,亲自浇水施肥,好不容易养活后,本想着全家一起吃石榴,但树上结的果实真是有些少的可怜。
父子二人忙完后,便坐在树下聊了会天。
张麟轩其实不太明白父亲的用意,为何一场整个大旭都在关注的婚事,王府要办的如此简单。如果少年所料不差,北京各州的官员跟自己当下是一样的心情,或许还要更复杂些。谈不上人人自危,但总归会有些人坐立难安。
知子莫若父,儿子的想法老王爷能猜个七七八八,便开口笑道:“轩儿,父王在你眼中可是个尖酸刻薄之人?”
“自然不是。”
老王爷轻轻拍了拍少脑年的袋,然后解释道:“其实不光是你三哥,以后你们几个谁结亲都是一样。吉时进门,燃香祭祖,入大堂拜了天地,就算礼成。等到了晚上,一家人围着吃顿饭就好。”
“这样,好像有些……”张麟轩不知该说些什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一堆人闹哄哄的反而不美,一家人安安静静地一起吃顿饭,不求婚宴盛大,宾朋满座,只希望以后两个孩子能好好过日子。更何况咱们家也确实没什么亲戚了。”最后一句话说完,老王爷原本上扬的嘴角,不自觉地消失了。
老王爷少年从军,十六岁时,便已是大旭史上最年轻的骠骑将军,特领一支亲军,军卒多为张氏子弟,每逢攻城掠阵,陷阵杀敌,这支自号虎骑的军卒,皆是第一。
老王爷及冠便封王,领北境三州之地,不过坐镇北境这三十年真谈不上如何太平。起先十年,内有地方豪强,不遵法度,肆意妄为;外有荒原金帐,虎视眈眈,意图南下。内忧外患,不可不防。身为昔日镇北军帐下的第一谋臣,被所有镇北军将士尊称一声苏先生的瘦弱文人,不惜被以身死为代价,行以极端之法将三州之地所有豪族的脊背打弯,不得不与镇北王府俯首称臣。更在病危之际作行军策一十二篇,治政策一十三篇,终是在辞世之前促成了那场战于镇北城城前的旷世奇战。镇北军以极为惨痛的代价,歼灭荒原主力三十万人,老王爷更是披甲执刀,长驱直入荒原腹地,转战千里,亲手斩了那荒原之主的头颅。
此战之后,镇北城前的鲜红血液,被大雨足足冲刷了数月,方才彻底消逝。
京都城曾有好事者统计过双方战损,本想拿来用以诋毁镇北王府行事之狠厉,却反而帮助北境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荒原号称南下五十万大军,三十万主力骑兵全部被歼灭于镇北城关之前,预计四十年内,南下无望;镇北城二十万步卒尽数战死,骑卒九营,十万人打到最后所剩者不过千人,凡张氏参战弟子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除了明面的战报统计外,大旭皇帝的桌案上还有一封来自于许诺的亲笔信,信封上写着“陛下亲启,见后即毁”八个大字。
这封信具体内容无人得知,但似有宫中流言,镇北王曾身中百箭,却依旧拖刀而战,斩杀荒原主之头,端坐尸山之上,生死不知。
所以昭阳殿内曾有一个足以震惊天下人的推论,但却并未流传。算上如今的大旭天子,知道且活着的人不过一手之数而已。
张麟轩神色肃穆,低头沉默不语。镇北王府并非没有什么亲戚,而是一场场大小战役,将人都打空了而已。如果那些战功赫赫的家族子弟没有战死沙场,如今的北境,或者说是如今的张家是何等光景还尚未可知,但无外乎是京都睡得愈发不安稳,北境睡得愈发香甜而已。
张麟轩生于景和十年,正是那场战争刚刚拉开序幕之时,对于这场后世人口中的不义战,所知相对较少。王府后院的韩黎韩先生也只是大致与少年描述过那场战事,不过多是双方的军务调动,以做考校之用。关于此战的一应卷宗文案实在是少得可怜,北境各处军营皆无相关记载,就连收录北境所有案报的王府文渊楼也是一样毫无记载。
这座号称人间酆都的镇北藏书楼,坐落于王府后院,平日里瞧上去不过就是一座二层小竹楼,但竹楼地下却另建一十八层,别有一番天地。其中一层专门收录着北境所有的密闻诡事,此处若是查不到,别处自然是绝无可能。
昔日为少年讲解军法的韩先生,每每谈及此处即是心生向往,亦是落寞异常,常常驻足于窗边,望而长叹,叹那城关外的具具枯骨,叹那杀伐果决,手段残忍的潇洒文人,叹那尚在大好年华的张氏少年。
自小便是众兄弟楷模的王府大公子曾这样评价过这场后世口中的不义战。于天下利,利在安定数十年,百姓可安养生息,万物皆可得其时;于我张氏弊,弊在独木难支,百年之后,孤苦无依。
昔日的直白言语,韩黎与孙玄两人格外欣赏,反到有一些自诩胸中浩然正气长存的文士儒生,却对此大加批判,认为其毫无君子风度,以一家一门之荣辱换取天下利,何而有不为也。
一生之中似乎从未与人动过怒的镇北城大公子,罕见地有些不快与恼怒,反倒是那不爱读书,整日偷懒的弟弟“略胜一筹”,幼年的张麟轩那时只是笑了笑,随口说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闻言后,蓦然而笑的昔日少年,打赏了弟弟一个板栗,轻轻敲在额头上,佯装怒道:“就你歪理多。”
事后有传言说,年幼的七公子率着一众家奴,携带着重礼,挨家挨户地走了趟那些指点江山人士的所谓“芝兰之室”,以王府修缮北境各处水利工程为由,“募捐”了近百万两银子。之所以是传言说,是因为那些“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们”,谁也不敢承认真的被“拜访”过,毕竟鼻青脸肿的滋味搁谁身上,谁也不好受。至于张麟轩的道理,很简单,你不是要损一家而利天下吗,小爷我成全你就是。
坐在石榴树下的父子二人,忽然都开始保持沉默,低头沉思,眉头微皱的样子如出一辙,二人仿佛都在回忆着某些陈年旧事。
张麟轩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王,您值得吗?”
老王爷笑道:“轩儿,你要明白,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些什么。至于最后的结果,不要看的那么重,有好有坏,有希望有遗憾,这才是人生。”
瞧着张麟轩欲言又止的模样,老王爷接着道:“张萧两家确实有很多恩怨,但这都是后来事。只说我与南安王马踏山河的那段日子,其实不过就是做到了一个将领该做的本分,不管牺牲了什么,总算是保得一国安康,如此便值得。坐镇北境,拒守荒人,也是为了护一地平安,如此便亦是值得。”
坐在树下老王爷,忽然搂住少年的肩头,笑道:“臭小子,以后做事不要瞻前顾后,想做什么就去放心大胆的做,有事父亲给你兜着。”
张麟轩起身,眼神坚毅,朝着自己父亲郑重一拜。有些事少年真的要开始做了。
老王爷站起身,点点头道:“明天去趟竹楼,与那个人谈谈,谈好了,你就可以南下了。”
张麟轩嗯了一声。
老王爷笑道:“今天,先忙正事,去城南接亲吧。”
少年离去,老王爷站在原地等一个人。片刻后,有位年轻将领走到老王爷身前,呈上一封密信。信封上只有一枚孤零零的朱红色“曹”字印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老王爷接过信件后,撕掉印泥,当即阅览,那信中白纸只写着寥寥四字,“风起,剑至。”
老王爷点头道:“我已知晓。且回去告诉你家将军,不必故意拦他,客人携礼登门,主人见之,又有何妨。”
“末将明白。”
“你先退下吧。”
“末将告退。”
老王爷拍了拍身后的尘土,双手负后,略有些悠闲的缓步走着,打算回房喝杯茶。
原本唯有风声的四周,忽然响起一道沙哑嗓音,“老奴愿意一试。”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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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将近,未时将至。
京都城的送亲队伍已经走下了那座金色廊桥,朝着朔方城缓缓行来。临近城关南门,作为送亲使者的许诺忽然在城门外止步,由着身后的小童将椅子推到一旁。目送整个送亲队伍通过城门孔洞后,许诺微微仰起头,盯着城门上的那块金漆匾额,这位左眼异于常人的中年男子仿佛若有所思。许诺眉头微皱,嘴角不禁扬起一丝弧度,口中念念有词,好似在故意说与此地主人。对于这位来者不善的客人,主人家好像并不在意,根本未曾理会。
许诺犹不死心,开口大笑道:“仇人恶意登门,难不成主人家还要敞开门扉,尽一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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