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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的年少时光在很久很久以前。
沉默良久后,剑客才缓缓开口,“年纪真的很大了。”
“师兄,你现在有些不一样。”男子笑道。
“你觉得这样的心境能影响到他嘛?”剑客问道。
男子没有回答。
人生最难的,从来都不是与外物作纠缠,而是与己作周旋。时时问本心,处处皆有错。
师兄弟两人最后坐在城楼上,风吹着鬓角,各自揭了泥封,喝着一壶不过三钱的便宜黄酒,滋味尚可,虽说不如江南美酒那般绵软醇香,但却足以在这入春仍寒的边关,暖一暖人心。师兄弟彼此间没什么太多的话要说,认识的时间实在是太慢长了,有些话喝喝酒,彼此便心知肚明。
剑客偶尔会骂两句,说当初为什么不能大胆一些,可能事情就不会是如今这种结局。男子就只是点头,也不作答,有些亏欠,无法言语,只知道这辈子再难弥补。
剑客坐在城墙上,双脚悬空,随意摆动,以手掌轻敲酒壶,随口哼着一首在乡野间听来的小诗。
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布衣得暖胜丝锦,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雨过初晴上小船,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夜归饮酒桌案前,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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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王府。
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老王爷就已然起身。与往常一样,用昨夜剩下的茶水漱过口后,披上一件略厚些的宽松长袍,便独自一人在王府中散步。不知不觉间,老人便走到了张麟轩的芳槐柳,刚好碰见出来打水的求凰丫头,于是轻声问道:“臭小子还睡着?”
求凰点了点头,走到老王爷身边施以万福。
老王爷笑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
求凰歉意一笑,道:“这些年,没少给王爷您添麻烦,王爷却待奴婢如亲人一般,这点礼数总该有的。”
“傻丫头,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还是糊里糊涂的。那些早已积满灰尘且无人翻动老黄历,你一个小孩子理它作甚,除了徒增烦恼外,还能做些什么?对于一些个既定事情的对错黑白,现在就想着去推翻的话,还太早了些。况且所有真相未必都如你想的那般不堪。至于麻烦,无外乎是儒家的监察而已,都是些琐碎小事,不必在乎。不过,这么多年来,你倒是的确有一件让我不是很满意的事情。”老王爷笑道。
求凰问道:“还请王爷示下,奴婢一定改。”
老王爷打趣道:“我这一家子,七个儿子,唯独少了一个女儿。本来打算拿你当女儿养,不过你却偏偏要做我儿媳妇,你说说,这是不是很伤我这老头子的心。”
女子羞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王爷笑道:“张家的规矩没那么多,以后没必要一口奴婢奴婢,既然你跟轩儿都定好了,那就是早晚的事。若是觉得叫爹有些早的话,就先叫叔吧。”
求凰摇了摇头,“王爷,这万万不可啊,不过是奴婢与公子的玩笑话……”
老王爷打断道:“好了好了,不说了,知道你面子薄,等以后事情定了,再改口也是一样的。”
老人咳了几声,不再打趣眼前的这个晚辈。既然儿子还在熟睡,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吧。老王爷转身离去,朝着身后摆摆手,示意求凰不必送。
求凰望着老人离去的身影,不觉间有些恍惚,老人的背好像弯了许多,每迈一步,似乎都有些吃力。
昔年那个拖刀战于城前的男人,终归是老了。
朝阳初升和黄昏日落其实是一个景象。
飘落的叶子,从来都逃不脱归根的命运。
日上三竿,张麟轩方才醒来,伸了个懒腰后穿鞋起身,一抬头便看见求凰正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前,帮着少年整理近日来读过的一些书籍。
张麟轩读书其实一直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读书杂而不精。杂不单指少年所读书籍繁杂,也指少年读书很杂乱,他不喜欢将书本规规矩矩的摆放在桌案或是书架上。读书时,读到哪里,便将书本直接倒扣,留着下次有时间在接着看。不过少年看过的书基本很少再看,看过一次,不管看完还是没看完,基本上就不会再去动了。所以当初那段读书时光,少年的屋子内,到处可见一本本倒扣着的书籍。而求凰便总会在少年午睡时,慢慢地为少年整理,用竹片夹在书页中,方便少年下次直接翻看,然后一本本分类放好,有关儒家的一堆,有关佛法的一堆,一些杂书再放一堆。
少年走到她对面坐下,胳膊放在桌案上,身体前倾,眼睛盯着这个极好看的姑娘。
求凰知道少年起身,也知道他此刻正盯着自己,却故意不去看他,装作专心致志整理书本的模样。
少年忽然凑到女子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声音柔和道:“再装。”
蛾眉婉转,窗笼羞红。
少年轻轻托起女子的下巴,嘴角上扬,一脸坏笑道:“小娘子娇滴滴,这叫夫君如何是好?”
女子打掉少年那极为不规矩的手,白眼道:“如何你个猪头。”
少年将下巴搁在桌案上,两只手拽起自己的两只耳朵。求凰猜到少年要干什么,一只手的手指戳起少年的鼻子,少年嘿嘿笑道:“大猪头。”
瞧着少年的滑稽模样,求凰也是不禁笑了起来,“你以后就叫张猪头好了。”
“那你就叫猪头夫人!”
“呸呸呸,我才不做猪头夫人呢!”
少年一下子扑到女子身边,轻轻拦住女子腰肢,扬起下巴,“那我可就要学一学那南山城的秦家少爷了,怎么娶媳妇,抢啊!”
“臭味相投说的可能就是你俩。”
“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就你歪理多!”
“歪理只跟你讲。”
女子扬起嘴角,安安静静地靠在少年肩头。
张麟轩轻轻地拨弄着女子的发丝,感受着求凰的温润体香,少年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
原本独属于二人的宁静,忽然被一声咕噜打破。
求凰掩嘴而笑。
少年有些无奈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完蛋的东西,饿了就叫,就不能忍忍吗。”
由于不争气的肚子,张麟轩便只好带着求凰一起去了趟后院厨房。幸好那个姓董的老厨子不在,否则不在规定的时间跑来厨房偷吃东西,必然免不了一顿骂,少年小的时候可没少挨那个老头子的骂。
老厨子是个极为古板的人,王府定的规矩,该是什么时辰开饭就是什么时辰。早些年以张麟轩为首的诸多王府小孩,便时常玩得忘记时辰,错了用饭的时辰,便总会成群结队的来厨房偷吃,声势浩大的队伍自然而然便总会被老人抓住,站成一排免不得就是一顿责骂训斥。老人口水四溅,孩子们低头看着脚尖,等老人骂完了,孩子们便一个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老人,说到底还是会心软的老厨子便会问上一句,真饿了?孩子们有的像泼浪鼓一样左右摇头,有的便会很诚恳的点头,老人便只好生火做饭,喂饱这些跟他抖机灵的小兔崽子们。
姓董的老厨子站在一个少年看不见的角落,看着他带人偷偷进门的模样,老人只是欣慰一笑。
张麟轩来到灶台,掀开锅盖,只见里面放着有一只大白碗,碗中盛着一份葱花面,面上如旧放着一颗鸡蛋。
张麟轩环顾四周,笑道:“老爷子,宝刀未老啊!这躲猫猫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
姓董的老厨子缓缓走出,未等老人开口说话,张麟轩便急忙凑到老人身边,一脸笑嘻嘻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一个劲地在给老人使眼色。
看到没,我未来媳妇,老爷子,拜托拜托,给点面子。
老厨子无奈道:“吃吧。”
张麟轩重新坐回灶台边上,端起那碗面,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少年吃过无数珍馐美味,但始终都觉得老人煮的面才是最好吃的东西。
老厨子看着张麟轩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少年呵呵一笑。
老厨子拿了个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择菜,求凰闲着无事便主动搬了个凳子坐在老人身边帮忙。
老厨子低着头,随口道:“日子还不错吧。”
求凰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可不是我出手的,日后算账可莫要赖在我头上。以后有什么气,找那矮子发去。”老厨子笑道。
“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求凰说道。
“问。”
“竹芒书院的那位新山主若是执意带我离开,您可会出手阻拦?”求凰问道。
姓董的老人答非所问,轻声笑道:“都是客人。”
既是客人,自然便要听主人家的规矩。
求凰不解其意,老人笑着解释道:“我只跟你的长辈有些交情,当年既已还清,此后便再无瓜葛。”
求凰低下头,沉默不语。
有些事自己猜到,跟别人亲自说出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老人瞧着屋内大口吃面的少年,自言自语道:“大道修行与男女情爱其实是一样的,皆是在前行过程中容不得半分杂念。”
姓董的老人走进厨房,从酒柜里取了一壶黄酒,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老人端着碗坐在厨房门外的台阶上,不着急喝酒,眯着眼,望着天穹。
求凰忽然问道:“哪里怎么样?”
“一般般吧。冷清,却纯粹。”
张麟轩终于吃完了面,将碗筷就干脆扔在灶台上,随手顺了根黄瓜,拉着求凰就跑,还不忘回头朝着老人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屋里的碗筷麻烦您咯!”
“你个臭小子!给我回来。”
老人坐在原地,喝了一口碗中酒,啧啧笑道;“这都入春了,怎么还这么冷呢。”
去而复返的少年站在厨房所在院子的门外,嘴里叼着半根黄瓜,含糊不清道:“老爷子,别骂人,有点事想跟你聊一聊。”
老人自顾自喝酒,懒得看他。
张麟轩则死皮赖脸地凑到老人身边,比他第一个台阶坐着。老人喝着酒,少年啃着黄瓜。
“老爷子,黄瓜挺脆啊,自己种的吧。”
“有屁快放。”
张麟轩笑嘻嘻的望着老人,说道:“求凰的事,您老帮帮忙呗。”
老人果断拒绝道:“不帮。”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没有。”
“哎,这年头求人是真难。家里明明供着一尊大佛,却一点用处都没,还要可怜我少年郎一趟一趟的地往外跑。”少年叼着黄瓜,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随口道:“没意思,走了,老爷子。”
“站住。”
少年闻言果断回头,一脸阿谀奉承的谄媚模样,“事情有商量?”
“张允执都告诉你什么了?”老人沉声道。
“这可不关父王的事。”张麟轩脸色诚挚道。
“臭小子,出去一年,长本事了?”
“本事一般般,不过见识倒是长了不少。”
“威胁我?”
“不敢不敢,有商有量,怎么能是威胁呢。”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少年不急不慢地啃着黄瓜,直到吃完了整个黄瓜尾巴,这才起身面向老人,淡淡道:“老爷子,在这座王府里,终究我还是主子,您呢,仆人而已。养马的黄老爷子,近些日子好像不在府中,有些气啊,我就只好撒到您身上。求凰的事,还是那句话,您帮帮忙,算小子欠了您个人情。”
“我为何要帮你?就凭一个主仆身份?”
张麟轩一改先前的嬉笑模样,扯了扯衣领,眼神冷漠地说道:“举头三尺,可有神明?”
老人不禁皱起眉头。
“冬日里,黄酒最是暖人心。不知您喝了这许多年,可曾暖和了些?”
“臭小子,果然长大了。”老人忽然咧嘴笑道。
张麟轩亦是笑道:“不得已而为之。”
老人点点头道:“忙不白帮,将来可要你还人情。”
“自然。”少年作揖告辞。
张麟轩走后,老人将碗中的剩余酒水洒向大地,好似在遥祭故人。老人怔怔出神,呆坐在原地,喃喃道:“好好的一只老虎,怎么就生了一只狐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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