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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朔方城格外宁静,月色正好。相处几日之后,竟是生出些相见恨晚之意的老人与少年,此刻正坐在朔方城北城门的高大城楼之上,两人各自提着一壶被老人称为“忘忧之物”的醉泥坊酒水。
在朔方城宵禁之前,张麟轩与老王爷借了两壶酒,说是要借花献佛,款待款待贵客。镇北王府私库内本就为数不多的醇香美酒,如今愈发地有些入不敷出了,其余酒水暂且还算富裕,但唯独这醉泥坊的酒水如今是越来越来少,喝的太多,存入的太少。
醉泥坊是位于北境南山城境内的一处极小酿酒作坊,曾隐于陋巷之中,籍籍无名,但最后却真是应了那句俗语,正所谓真金不怕红炉火,酒香不怕巷子深。酒水酿成之时,揭开泥封,酒香四溢,可叫天地沉醉。作坊的主人姓杜,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鳏寡老人,手艺极其精湛,只可惜面临着后继无人的下场,若是的等老人死后,恐怕就喝不上这样的美酒咯。
老先生喝酒讲究个细细品味,故而每次喝酒,只是将壶中酒水缓缓倒入杯中,轻轻抿上那么一口,然后让酒水在口中打转,慢慢感受其中滋味,最后方才咽下喉咙,然后啧啧笑道:“酒为忘忧之物,饮之可解千般愁,烂醉如泥,忘却前世今生,只在此刻乐的逍遥。”
张麟轩倒是没有那么讲究,揭开泥封,一口一口地灌自己罢了。喝酒有很多种喝法,有人喜欢细细品味,有人喜欢埋头痛饮,前者说酒是人间上佳之物,喝之可解千般愁,后者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心中苦闷之时,照理不该喝酒,可仍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去喝个不停。至于到底谁说的对,说不好,可能都对,也可能都不对。
至于饮酒之人能在酒中喝到什么道理,那真是有一箩筐那么多。圣贤说过,凡夫说过,达官贵人说过,饥肠辘辘之人说过,老先生说过,懵懂稚童也说过。千般种种,琳琅满目,有的会喝酒,有的不会喝,前者在酒水之中品味人生,却不言一语,千般各种滋味,尽在酒水之中,不需与他人喋喋不休,而后者不外乎就是喝酒之人,借着酒水,要么装模作样,夸夸其谈,要么惺惺作态,令人作呕,亦或是糊里糊涂,但言语之言似乎又好像极有道理,然后义正言辞地去埋怨几句这个世道的不公,好像整个世界似乎都亏欠了他什么一样。
相较于后者,张麟轩自然是极为喜欢前者,喝酒便是喝酒,没必要参杂太多的东西,酒桌上谈论女子,然后有人阿谀奉承地说一两句,汝当风流,或是酒桌上谈生意,往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处处为难他人,美酒沦为其附庸,这是张麟轩昔日所认为的最可惜的几件事。
老先生放下酒壶,双手拢袖,躺在摇椅之上,优哉游哉的享受此间的绝美月色。忽然间,不觉便多了些凉意。春日虽好,但春寒料峭却不得不防,免得一个不小心便惹上了风寒,以至于错过踏青的最好时节。
老人微微坐起身,对着一边张麟轩轻声道:“一个年轻人这么喜欢喝闷酒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麟轩解释道:“晚辈只是喝酒时不愿多说话而已,并非是一个人喝闷酒。”
“喝酒话不多,那便是不喜欢一起饮酒之人?”老先生打趣道。
张麟轩摇摇头,笑道:“与老先生这样的人喝酒,晚辈是三生有幸,只不过总不好在前辈面前,夸夸其谈,说些纸上谈兵的无用之言吧。”
老人亦是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常言道,酒壮怂人胆,喝酒之前不说话,可一旦喝了酒,那便应该有与那天地放声,高声言语的胆气,偶尔骂他几句,又有何妨。怨天尤人不是好事,但也总不能什么都憋在心里吧。不愿因自己而去麻烦别人,故而只能将有些话埋在心中,不得说出口,长此以往,非要憋出事不可。须知这天地受世人尊敬的同时,亦当受尽世人的污言秽语,与别人唠叨不了,那便闲来无事与他唠叨唠叨呗。”
张麟轩由衷地觉得老人说的在理,所以端起酒壶,与老人敬了一口酒。老人王禅欣然接受。
“觉得你师父做事怎么样?”
张麟轩忽然愣了一下,不知道老人为何有此问。
“常言道,背后莫说他人是非,但你我这也不算论人是非吧,就是说说看法而已,他的行事风格可有你我能够借鉴的地方,然后让自己能与这个世间更好的相处?”
张麟轩思索片刻后,说道:“师父行事,会让身边之人莫名的感到心安,这也许是他修为极高的缘故,再则师父行事虽然看似随心,但往往都在规矩之内,不过有时又真的是随心所欲。就比方说对那僧人暴怒出手之事,其实说道理也多少有些,但总会让人觉得很牵强,若是将之归结到剑修行事随心,不守规矩的世人默认常态来说,那便真的没什么好质疑的,但若说无错,那肯定是不行。正所谓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若只是凭借某一个人,单纯流露出的一丝心田念头的话,师父便要以此评价善恶,那不知日后要打杀多少人了。”
老人问道:“若是不看紧心念,一旦等到坏事发生,那不就为时已晚了?”
“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曾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无听,非礼勿动,但从没有说过,非礼勿思。法家的诸多流派中,也没有谁说过,要定心念之罪。老先生,请恕晚辈直言,若是真的连世人的心念都要以礼法约束的话,这个世间未免就有些太可悲了吧。”
“确实如此。”老人有些唏嘘,道:“孟夫子说人性本善,荀夫子说人性本恶,两者在儒家争执多时,如今细细想来,倒真是作为后来者的荀夫子说的更对些。儒家的礼与法家的法其实都一样,在老夫看来,都是治世的好方法,只是因为如今的人啊,基本上没有什么礼仪,一些老规矩又有几人还知道呢。当然,我们不能悲观的看待世界,因为那些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依旧存在。我们不能以偏概地去认为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世界很简单,复杂的是人心。礼仪二字如果摆在此处就会显得很脆弱了,而法家奉行的法治,便是极好,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皆是平等视之,违法者势必受到严厉的惩罚,若真的有一天,人人再不违法,那么这算不算太平盛世呢?”
张麟轩皱眉沉思,显然老人的话对他有所触动。
老人抿了一口酒,然后笑道:“这些都是老夫的酒后醉话,当不得真。小友听过就好,不必在意。”
张麟轩轻声笑道:“老先生也是位忧天下之人啊。”
“哪里哪里,一个穷酸的教书匠而已,算得忧虑天下,只是我们每个人啊,都该为这个世间做点什么,我这个在人间行走了几百年的老朽,更该如此。方才可在千年之后,身死道消之际,走的潇洒些。”
张麟轩仰头灌了一口酒,目光呆呆地望向远方,“像老先生您这样的人啊,还是活到万年之后再走吧,多教教后世学子何为忧国忧民四字才好。”
“小友也是个愿意为世俗忧心的人吗。”老先生此刻笑容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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