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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王行事悖逆,荒唐无度。

深更半夜,外袍也不曾穿,只身出了自己的书房。

老主簿抱着外袍披风,领着原本守在书房的下人,不敢出声,埋着头在后面悄悄跟着。

萧朔被追得烦了,神色愈沉了些:“跟着我做什么?”

“王爷。”老主簿忙跟着停下,“夜深了,天寒露重,您――”

萧朔垂眸,视线落在廊间积雪上。

他心中烦乱,眸底冷意更甚,静立了一阵,挥手屏退了下人。

老主簿不敢多话,低头候在一旁。

“他在府外。”萧朔道,“立了三日三夜。”

“什――”老主簿怔了下,反应过来,“您说云公子?”

当初端王出事,宫中不准重查旧案,滔天冤屈如石沉大海。

先皇心中愧疚,恩宠数不尽地降下来,赐爵加冠、兴建王府,竟转瞬将府中深冤血仇冲淡了大半。

萧朔受了封,袭了爵,不再折腾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闭门不出的那些日子里,老主簿唯一拿不准、去禀过王爷的,就是云小侯爷的拜帖。

可惜帖子送进了琰王府,整整三日,终归不曾得来半点回音。

“您那时……”

老主簿斟酌着,轻声道:“不也在府里,守了云公子整整三天吗?”

两人一个在墙外一个在墙内,一步都不曾动,就那么在风雪里静立了三日三夜。

老主簿带人守在墙头上,愁得肝肠寸断,险些就带人拆了王府的围墙。

往事已矣,老主簿不敢多提,低声劝:“云公子那时,煎熬只怕不下于王爷。风雪里站一站,身上固然难熬,心里却当好受些……”

“他心里好不好受,与我何干。”萧朔冷声,“我想的不是这个。”

老主簿回头看了看灯火温融的书房,又看了看衣衫单薄立在凄冷雪夜里的王爷,不敢反驳:“是。”

萧朔静立了一阵:“梁太医走时,如何说的?”

“说云公子伤势初成之时,失于调养,又兼寒气阴邪趁虚而入。盘结不去,终成弱症。”

老主簿背得熟,一口气应了,忽然愣了愣:“您是说,云公子是那时候在府外――”

萧朔没有应声,闭上眼睛。

他越不发作,老主簿反而越胆战心惊,讷讷道:“可这也拿不准……战场凶险,说不定云公子是征战时落下的旧伤呢?”

端王久经沙场,身上大小战伤不下几十处,几乎夺命的伤势也是受过的。

当初在府里时,每逢连绵阴天、雨雪不停,王妃也常叫请太医来,替王爷调理沉伤旧患。

老主簿见得多了,知道云琅身上有旧伤,半点都不曾多想。

“云公子身上的伤,您也未必都清楚啊。”

老主簿道:“说不准是哪次,沙场刀兵无眼――”

“他身上的伤。”萧朔淡淡道,“哪一处我不清楚?”

老主簿愕然抬头。

老主簿悄悄咽了下,再看萧朔,目光已有些复杂:“您是怎么清楚的?”

萧朔被他看得愈生烦躁,一阵恼怒:“少胡思乱想!”

老主簿实在难以做到,低头应声:“是。”

“他……当初。”

萧朔沉默一阵,低声道:“父亲教他,男儿本自重横行,身上有几处伤、落几个疤,都是男儿荣耀。”

萧朔咬牙,逐字逐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老主簿明白了,“云公子向来敬重端王,自然会深以为然。”

老主簿还有一点不很明白:“这种事,不该去同端王炫耀……”

老主簿看着王爷的神色,把话及时咽了回去。

“父王征战沙场,一身沉伤。”萧朔阖了下眼,“他觉得去炫耀没意思,就来找我。”

“云家出身将门,世代簪缨。所擅的是千里奇袭、一击枭首。”

萧朔道:“并非大开大阖拼杀,原本就没有那么多受伤的机会。他自小在金吾卫中滚大,身法又非常人能及。”

老主簿大致听懂了:“这样说来,云公子要受个伤,还很不容易。”

“但凡流了点血,破了处皮,就恨不得在我眼前绕十趟八趟。”

萧朔含怒道:“有次他肩膀中了一箭,高兴极了,一回京便直扑到我榻上,扒着领口非叫我看……”

老主簿讷讷:“那您看了吗?”

“我如何能不看!”萧朔冷声,“他那般折腾,伤口裂开怎么办?!我只得将他衣服扒了,按在榻上,重新上药包扎好,才叫他走的。”

老主簿一时竟听不出有什么问题:“您……做得对。”

萧朔想起往事便更生气闷,不愿再多说,拂袖连主簿一并屏退,心烦意乱闭上眼睛。

少时,云琅受了丁点大的伤,明明……都是会来呼天喊地折腾得阖府不宁的。

不知从哪养成的这一身破毛病。

同他折腾,同他装模作样。瞒着伤不告诉他,撑到站不稳了,还要把血气咽回去。

分明都已没了力气,就为了叫他能高兴些,还要撑着如旧时一般跟他吵架。

“……”老主簿一言难尽:“云公子为了让您高兴,故意同您吵架?”

“不然如何?”萧朔冷声,“以他如今的气力,直接将我轰出去,锁了门窗,不言不语冷着我几日,岂不更省力解气?”

老主簿张了张嘴,没话说了,点点头。

老主簿纠结半晌:“那您……高兴了吗?”

萧朔神色愈沉,静立在廊下,侧开头。

老主簿愕然看了半晌,心服口服,悄悄过去,把云公子特意从窗户扔出来的披风替王爷披上了。

老主簿悄悄走开,扯着下人提醒:“王爷今日高兴,不准来打搅,温些酒送过来。”

下人不解:“王爷同云公子吵赢了吗?”

老主簿:“……没有。”

下人恪尽职守:“王爷今晚回厢房睡吗?”

“……”老主簿:“不,厢房连着书房,云公子住了。”

下人还想再问:“王爷――”

老主簿一把捂了下人的嘴,声色俱厉,低声恐吓:“话再多,就去廊下铲雪。”

下人闭紧了嘴,行了个礼,小跑着去热酒了。

老主簿松了口气,打发了剩下的人回去书房候着,陪着披了披风的王爷,去了府上空着的待客偏殿。

云琅奉命反省,在书房吃了一碟点心、两只果盘,又喝了一小盅性极温的暖热黄酒。

他如今气血耗弱,原以为白日睡透了,夜里定然生不出困意,在书房暖榻上靠了一刻,竟也不觉睡得沉了。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云琅坐在榻上,看着送过来一应俱全的温水布巾、晨间餐点,一时不禁有些许沉吟。

老主簿来看他,帮忙端着一盅山蜜糖霜渍的汤绽梅:“云公子可还有什么事?”

“无事。”云琅拿过盏茶,漱了漱口,“我若一直反省不出来,就得一直被关在这儿吗?”

“那是自然。”老主簿点头,“王爷昨夜那般生气,您想不通,只怕等闲是走不了的。”

云琅想不通:“那我就不走了啊。”

王府书房有吃有喝,一应照料精心周全,就算闲得无聊了,还有满满一书架的书。

玄铁卫又换回了管出不管进,除了拦着他不准他出门,刀疤等人来回禀复命,也半点不受阻碍。

云琅一时有些摸不透萧朔的心思,摩挲着几本崭新的《教子经》、《示宪儿》,顺手藏在了坐垫底下。

“您还是反省一二。”老主簿低声,“毕竟――”

云琅好奇:“毕竟什么?”

“毕竟。”老主簿为难道,“您反省了,王爷也好回来。”

云琅:“……”

老主簿:“……”

“哦。”云琅按着额头,“把他忘了。”

老主簿一阵心累,回头严厉告诫了几个侍奉的小仆从,绝不可把这话转告给王爷半个字。

云琅回到榻前,推开窗子坐下:“该怎么反省?我知错了,今后定然不辜负他心意,不误解他初衷,凡事多想几次,不误会,不――”

云小侯爷从小反省得熟练,文思泉涌张嘴就来,格外流畅地说了一大段,老主簿才反应过来:“云公子……等等。”

云琅停下话头:“要写的?”

“不是。”老主簿忙摆手,“王爷真恼的……怕不是这个。”

云琅好奇:“那是什么?”

“此事王爷虽然不悦,但云公子那时愿意同他吵架,他便不气了。”

老主簿自己都觉这话实在莫名,硬着头皮说了,又道:“王爷恼的,是您有事瞒他。”

云琅怔了怔,没立时答话。

“昨夜,王爷提起……”

老主簿心知此事只能徐徐图之,谨慎迂回道:“六年前,漫天大雪,您曾在府外立了三日三夜。”

云琅一阵哑然:“经年旧事,干什么提这个。”

“那时候,王爷并非不想见您。”

老主簿低声:“是……虔国公来过了。”

云琅蹙了下眉,没说话,轻轻捻了下衣袖。

虔国公裴笃,也是三朝老臣,也曾执掌禁军。

如今虽然去朝致仕,也仍是一品贵胄,开府仪同三司。

端王妃,正是虔国公的独女。

“出事时,虔国公碰巧不在京中,星夜兼程赶回,终归没来得及。”

老主簿道:“纵然震怒,也已回天乏术。”

老主簿看着他,小心翼翼:“那之后,虔国公……也去打听了些事,问了些人。认定了――”

“认定了镇远侯府。”云琅道,“与此事定然脱不开干系。”

老主簿低声道:“是。”

“只怕还不止。”云琅稍一沉吟,“大抵还听说了,我兵围陈桥挟制禁军,以致救援不及。闯入御史台,逼迫端王。派出府上私兵,在半路围剿端王府回京亲眷……”

“云公子!”老主簿失声打断,皱紧了眉,“您怎么――”

“怎么了?”云琅笑笑,“不打紧的。”

他神色平静,向后靠了靠,看了看窗子外头的景色:“我要是把这些全放在心上,早该活不下去了。”

老主簿满腔酸楚,低声:“怪我,不该提这个。”

“不妨事,我原本也奇怪,萧朔怎么把那一段说得那般熟练。”

云琅咳了两声,拿过汤绽梅尝了一口,忍不住蹙眉:“太甜了。”

“这就换。”老主簿忙叫人来收拾,“井水沉浊,要加雪水还是……”

云琅笑了:“井水也无妨。”

老主簿忙摇头:“云公子在外流离,定然受了苦。如今既然回京,该用好的。”

云琅怔了下,靠在窗前,垂眸扯了扯嘴角。

刀疤曾同他提过,萧朔不肯信京中那些流言,从朔方大营一路找他到镇远侯府。

他来要人时,试图给萧小王爷讲个血海深仇的话本,也被打断了。

书房里,萧朔一样一样替云琅找着能解释的理由。泄愤一样,恨恨问云琅,是不是以为他也会如旁人一般,信那些萍水谣言。

云琅闭了闭眼睛。

“我们都知道,当初的事定然有苦衷。”

老主簿怕他牵动心脉,忙道:“王爷同我们说过,当时云公子去御史台是救人,阴差阳错。山匪之事,是为驰援――”

“我知道。”云琅笑了笑,“就是这一段,他背得……行云流水。”

这些年,萧小王爷也不知同多少人,争辩了多少次。

“虔国公是武人,这些年骑不动马、上不动战场了,脾气是不会变的。”

云琅不想再多说这个,将话头扯回来:“知道了这些,定然视我为生死仇敌,欲伺机诛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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