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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静听着他说,神色重新缓缓归于平静,闭了闭眼。

“事已至此,何必再论输赢胜负。”

胡先生接过茶水,笑了笑,眼底渗出些苦涩黯然:“庞家蛰伏隐忍这些年,后人里竟还藏着这般天纵之才,一放出来就是两个……”

萧朔微奇:“你当我二人是庞家的?”

“难道不是?”

胡先生抬起头,视线骤然冷下来:“京中近来风云骤变,云将军平叛有功豁罪,与琰王一并领兵来收朔方……太师府庞家与枢密院勾结,往军中硬塞参军不成,七日前已派了本家子弟日夜赶赴云州城。”

“如今云州代太守庞辖,是庞家旁支,尸位素餐,废物而已。”

胡先生沉声道:“待主家人一来他便会交权,到时云州城乱,矛头所指定然是朔方军。”

他说这些话时,虽仍是寻常布衣装束,却已透出隐隐冷沉杀意。

萧朔搁下手中茶盏,视线透过竹帘,同内室里坐在榻上的云琅对了对,彼此竟都有些哑然。

……

云琅走的这条近路,寻常人不清楚,清楚的人又叫他们拦截,被泥石流一举冲垮,尽数留在了洛水河谷。

原本只想比大军提早到些,事先应对城中暗潮,替后续战事扫清障碍也就够了。

却不想到得太早,竟还先了处心积虑的太师府庞家一步。

景谏立在一旁,也觉啼笑皆非,细想了下忽然明白过来:“白岭也以为我们是庞家的?”

“此事与白岭无关。”

胡先生拧紧眉:“要打要杀任凭诸位,稚子年幼无辜,还请高抬贵手。”

景谏一腔话说不出,摇摇头,无奈苦笑。

若当他们是庞家人,白岭这一番少年人尽力周密的算计,被云琅问到父亲时的分明敌意抵触,就都有了缘由。

只是若白岭也知道此事,真当他们是庞家人……

“胡先生教弟子,便太过纵容了些。”

萧朔道:“平日不加管教便也罢了,若我等真是太师府所出,他今日冲动之举,无异于陷你于死地绝境。”

胡先生苦笑了下,垂了视线。

萧朔坐在桌前,视线落在他身上,眸底忽然微微一动,抬头朝内室里望过去。

胡先生见他总往身后看,纵然心中黯然,也终归忍不住跟着回头:“阁下在看什么?”

“无事。”

萧朔收回目光:“我派人查过你的底。”

胡先生并不意外,无奈笑了笑:“我的底并不难查。”

“不容易。”

萧朔摇了摇头:“你是上任云中太守严离的师爷,姓胡,城中人都说你叫胡涂……严太守获罪罢免后,你便倾家财开了这座不归楼,暗中支持朔方军。”

胡先生问:“这些还不够?”

“不够。”

萧朔道:“糊涂好活人,糊里糊涂,没人再追究过胡先生是谁。”

景谏立在一旁,闻言愕然抬头,视线倏地钉在胡先生身上。

胡先生是严太守帐下的人,云中城里人人清楚,他们再三打探,也并没打探出更多的消息。

就连云琅也只隐约知道,这位胡先生并非只是面上这般弱不禁风的文人书生,身上也有功夫,特意提醒了萧朔小心留神。

胡先生坐了一刻,他的身形几乎有些僵硬,慢慢活动了下手指,抬头道:“阁下说这话,我听不懂。”

“我们来早了。”

萧朔道:“你既先入为主,认定我们是庞家人,城门口的守军同我们说的话,想来也是你提早特意安排。”

胡先生没有开口,握了茶盏,抬头看着萧朔。

“现在想来,你是故意走这一步。”

萧朔道:“你的不归楼暗中接济朔方军,原本也藏不住,早晚会查出来……你主动走到我们眼前,恰恰是甘愿做这一局中的弃子,牵制我等视线,叫我们先来对付你。”

萧朔抬起视线,落在胡先生身上:“你还调了朔方军?如今有几个强弩手对着这一间上房?”

“朔方强弩,无坚不摧。”

胡先生眼尾微微缩了下,缓声道:“阁下仿佛……并不害怕。”

“既是朔方军,定然军纪严明,不见号令不会出手。”

萧朔道:“你最好叫他们退去。”

“为什么?”

胡先生苦笑:“就因为你们自称不是庞家来的?”

萧朔摇了摇头:“因为他们若不快走,来日也要绕云州城跑十圈。”

“……”

胡先生:“?”

景谏一时没撑住,呛咳了两声,急清了几下嗓子站直。

“你豁出命也要护住朔方军,若说只是因为做严太守幕僚时,与朔方军有过交集,虽也说得通,却终归牵强。”

萧朔仁至义尽,并不多劝,话锋一转:“直到方才,我仍想不通你是谁。”

“天下人……凡尚有血气的。”

胡先生嗓子有些哑:“都会护住朔方军。”

“天下人却并非都有断肠草。”

萧朔看了看那三颗飞蝗石,将一颗投进茶盏里:“胡蔓草,宫中称钩吻。外用能致人昏沉,适量服下可现假死象,脉微气绝,以假乱真。只是服用之人要生熬肠断之痛,故而又称断肠草。”

断肠草曾经只在宫中有,后来年深日久,宫中也渐渐没人再用。

他当初困在文德殿,曾与侍候父王的洪公公要过一次,洪公公却只说这东西已没了,不曾告诉他究竟给了何人。

“佑和二十九年,禁军城西门的值守本册里,曾允过一队人扶灵回乡。”

萧朔抬眸:“守门兵将细查过,那人气息心脉俱绝,以破草席勉强包裹尸身,由一辆驴车拉了口薄皮棺材,要归云州城下葬。”

景谏原本立在一旁凝神细听,此时忽然错愕抬头,盯着相貌陌生的胡先生张了几次嘴,没能出声。

内室竹帘被人挑开,云琅披了件墨色的外衫,拢着暖炉倚在门沿。

萧朔与他的视线交汇,稍一颔首:“我听人说,胡先生来做严太守幕僚,是在七年前。”

“七年前……端王离开朔方军,交出兵权,回京执掌禁军。”

“那时端王已有意夺嫡,心知凶险,为保稳妥,还留在了北疆许多心腹。”

“若他日不幸事败,一来,留下的人守着朔方军,镇着北疆边城。”

萧朔:“二来……等一个人。”

“两个人。”

云琅笑了笑:“醒醒,你又不真是我大侄子。”

他一开口,胡先生脸色便骤然剧变,霍然起身回头。

“胡先生藏得隐秘。明里仍在朔方军中有军职,暗里移花接木,易容更名,在严太守帐下做师爷……如此一来,他日纵然有人对付朔方军,也有还有个身份可用来假死还生。”

“竟连我也没看出来。”

云琅同他笑了笑:“若你今日不用这三颗飞蝗石,我与小王爷还认不出……”

胡先生牢牢盯着他,反复上下扫视了几次,顾不上旁的,先哑声问:“你身子如何了?”

云琅微顿了下,停住话头。

“你身子如何了?”

胡先生急道:“谁叫你来北疆的!你这些年的伤养好了?!当初走的时候怎么同你说的!云州城,朔方军,我们死活能替你守十年,叫你别急别急别往死里逼自己――”

云琅闭了闭眼睛,笑了下,好声好气认错:“白叔叔。”

胡先生被他叫破身份,打了个颤,立在原地。

“猜到了先生与朔方军有关,再要排查,便好查得多。”

萧朔起身,缓声道:“父王走时,端王府的故人,大致三成留在了朔方。”

比如原本在端王府的幕僚,龙营参军景谏。

比如动辄回来接着带兵打仗,在这敕勒川下,枪尖指处任意往来的少将军云琅。

……比如。

“我反复回想数次,龙营的副将里只有一位书生将军。原是父王幕僚,投笔从戎铁腕治军,助父王肃清朔方,一扫军中旧日陈腐混乱。”

萧朔:“姓白,勋转轻车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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