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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家有要紧事,来琰王府消寒的客人很识趣,三三两两坐上马车,各自寻妥了去处。
参知政事担忧自家学生,虽说有云琅亲兵发誓,仍放不下念头,一心想去大理寺看看。
他腿脚比开封尹慢些,出了府门,正要传轿,忽然被见多识广的蔡老太傅扯上马车,直奔醉仙楼煮茶品酒去了。
玄铁卫传不明白话,前言不搭后语。老主簿不放心两位小主人,特意候在府门外,守着萧朔下了马车。
“王爷。”
老主簿尚不敢放梁太医走远,快步上前,悄声打听:“那奇毒……”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自马车里闪出来,熟门熟路掠过围墙,转眼没了踪影。
老主簿见小侯爷四处飞惯了,眯了眼睛细看半晌,看清楚人反倒大松口气,不再急着追问,笑吟吟迎了萧朔进门。
“那奇毒之说,可是拿来吓唬卫大人的?”
老主簿心领神会,随萧朔进门,悄声打听:“刀疤来报信,看卫大人那脸色,可实在苍白得吓人……”
“确实有些药。”
萧朔道:“府上汤池可得用么?”
老主簿愣了愣:“什么药?怎么还用汤――”
这话问得不解风情,老主簿话才出口便已恍然,一拳砸在掌心:“得用,得用!”
老主簿已一年不曾见两人,此时越想越高兴,压不住满眼欣然:“听说王爷与小侯爷回来,汤池便早收拾好了!日日备着热水,该用的也都有,只一句话……”
萧朔点了点头,解下大氅交给随从。他先回书房,取了两坛通经活络、舒筋活血的药酒。
这些药酒都是梁太医的宝贝,用了上好的药草,存在琰王府,拿来外用内服,是给云少将军祛除体内久积的旧伤的。
云琅向来闲不住,一身沉疴旧伤养好了八|九成,便再不耐烦整日里精细休养。他口味又刁,喝不惯药酒的古怪味道,在下面闲逛的大半年里,就不曾再好生调理过。
今日筋是舒定了,趁少将军血气激荡,萧朔有心外辅药酒,再替云琅通一通经络。
老主簿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王爷拿出带了锁铐的小铁镣,一时心惊肉跳:“小侯爷才回家……”
萧朔问:“怎么了?”
老主簿心说第一日就用这个,未免太过惊险刺激,手上却已忍不住利落翻出钥匙交过去,低声苦心劝:“多少――多少缓着些,温存为好。”
萧朔拿着镣铐,看老主簿欲言又止神色,蹙了下眉:“不是用来锁他的。”
老主簿骇然:“莫非是拿来锁您的?!”
“……”萧朔将钥匙接过来:“不是。”
老主簿:“??”
萧朔叫他盯得别扭,拿着那一副铁镣,低头看了看。
这一副铁铐看似寻常,在精铁镣铐之下,其实藏了柔软妥帖的布料,其中缀着上好药材熏制的粗盐。熏热了箍在腕间,最能拔除筋骨间冥顽的湿气寒意。
热敷时,湿寒气向外走,真论起来,反倒比旧伤犯了更酸疼难熬。
云少将军这一年来用不着张弓抡枪杀敌,手腕不疼了,便自觉已彻底好全。次次胡搅蛮缠耍赖,糊弄一次算一次,已大半年不曾好好敷过。
老主簿看了半晌,也才认出原来是这一副镣铐。他回过神,忙命人去寻了薰香炉,一并送去了汤池旁。
“您如今……替小侯爷疗伤,比过去宽松多了。”
老主簿捧了专给云琅留的折梅香,随萧朔出门,低声道:“小侯爷已大好了罢?”
萧朔走出书房,迎上老主簿殷殷期盼神色,停下脚步。
在他而言,即使云琅早已□□跃房如履平地,一松手便容易捉不住,只要尚且有半分旧伤没好全,就算不得大好。
……
可将这副镣铐拿在手中,再回头看这一处书房里几乎散不净的隐约沁苦药香,才忽然叫人察觉,云少将军一身几乎将命也索去的伤病,原来当真已好得差不多了。
老主簿凝神细看,在王爷眼中寻见了确认神色,喜不自胜,来回踱了几圈,眼眶竟隐隐酸涩滚烫:“好好,甚好,甚好……”
“只剩些细微处,还要慢慢调理。”
萧朔道:“我与他会长长久久在一处,慢慢调理,不必心急。”
“是。”老主簿压着胸口热意,用力点头,“慢慢来,您与小侯爷的日子长的很,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冬节过去,转眼就该新年,处处都是岁岁年年的吉祥话。
王府内忙碌着置办年货灯火,一片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廊下风灯都暖亮,明晃晃映着人的影子。
多年不曾有过的热闹生机,终于重新回到了这一座空荡寂静了太久的王府里。透过记忆,与太过久远的过往相合,连在一处,又探向仿佛长久到看不见尽头的去路。
萧朔在廊下立了一刻,拦住抱了满怀烟花的玄铁卫,取了两颗云少将军最喜欢的,迎风往房顶道:“在上面放?”
老主簿一愣,跟着探头往静悄悄的房顶上看,果然看见一道不知坐了多久的人影。
“不成不成,房顶上的冰还没敲!”
老主簿忽然从太过安稳的氛围里清醒过来,不住顿足,急得团团转:“快下来!摔着了怎么得了?前日里才下过雪,晒化了尽是冰,一步一滑一跟头……”
云琅听得胸口暖热,探过半个身子,笑吟吟答应:“好。”
再好的踏雪无痕轻功,也不能在呲溜滑的冰面上飞起来。小侯爷当年雄心勃勃要伏击萧朔,便是一脚在房顶上踩滑了,才会一路收不住掉进假山石下冰窟窿的。
老主簿忙要叫人去搬□□,才扬声张罗,云琅已撑起身,朝下面张了手臂。
萧朔静立在廊下,拿了替云少将军挑的烟花,抬起视线。
月色皎洁,星子同花灯交映,织成流锦夜色。
清新明净的凉润雪粉,被飒白人影挟着,覆面扑落。
萧朔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半分轻功也不曾施展、胆大包天说跳就跳的少将军,将人在胸肩牢牢扣实。
云琅身上带着夜风和月的凉,气息却分明,鲜活温热地透过衣料,寸寸熨帖在胸肩。
“萧朔。”云琅低头埋进他颈间,“萧朔。”
少将军的话音里有暖洋洋的笑意,萧朔稳稳当当护着他的肩背,将人揽着站定,迎上云琅视线,在他眼尾轻轻一按:“留神结冰。”
“你才结冰。”
云琅没绷住乐出来,随手抹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花:“你放哪个?”
萧朔由云琅握着两只手,扫了一眼:“左边的。”
老主簿笑吟吟守在一旁,飞快拿衣袖擦干了眼中潮气,看小侯爷兴致勃勃去翻起了长香。
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细看了半晌,还是悄悄同自家王爷打听:“左右两个……有什么不同?”
萧朔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同。”
老主簿有些茫然,细看了看。
萧朔将两颗烟花拿在手里,慢慢调换了几次,召人取来些冷焰磷火,加进了云少将军挑中的那一颗烟花里。
烟花没什么不同,只是倘若放任少将军亲自来挑,不一定要挑到什么时候。
昔日在端王府,两人拿了王妃悄悄塞过来的烟花,次次少不得要纠结上几日。
小云琅拿了一个,定然看着另一个更好。软磨硬泡着小萧朔换过来,却又没多久便觉得后悔,总觉得自己换出去的那个更大更漂亮,一心想再换回来。
反倒是由萧朔先挑,小云琅却大方得很,不论他要哪个都肯给,从不曾与他争过。
“小侯爷原来是这般脾气?”
老主簿听得惊讶:“当年在府里,无论先王先王妃给什么,小侯爷都是从来不挑的……”
“他不是这个脾气。”
萧朔道:“只是我有意引他觉得,仿佛我手里的这个更大些。”
老主簿:“……”
“等他换过去了。”萧朔慢慢道,“我便再对他说,但原本的那个更漂亮。”
“……”
老主簿从不知道自家王爷少年时的心路历程,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清清喉咙,硬着头皮道:“您,您也只是――”
萧朔:“我也只是……想多同他说说话。”
老主簿愣了愣,停下话头,看着静立在檐下的人影。
琰王府的小世子,十来岁时仍沉默内敛、寡语少言,谁见了都说开窍只怕比旁人晚些。
只有王妃说,世子心里清楚,房顶上的小糊涂蛋才是真不开窍。
房顶上的云姓小糊涂蛋恰巧听见这一句,颇不服气,张牙舞爪扑下来要王妃重说。王妃看一眼旁边的少年萧朔,笑吟吟敲云琅的额头,推过去一盒刚细细烘熟了的香甜嫩栗,叫萧朔剥来给云琅吃。
那时老主簿抱了府上账册从边上过,无意中看一眼,正看见小世子正襟危坐着剥栗子,一丝不苟、严谨得倒像是应对学宫考评,只将完整剥出来的栗仁排成一列,放在云小侯爷面前。
云小侯爷来回指指点点选着吃,选出几个最好看的,藏在手心里,有意挑三拣四。等萧朔转回来想要说话,便飞快出手,一把尽塞进他嘴里。
老主簿躲在假山石后,看着举止素来端正的小世子静坐着,耳后泛起隐约薄热,慢慢细细嚼着咽了,目光落在又埋头去挑栗子的云琅身上。
……
往事都已触不及,纵有说不清的遗憾惋惜,也都已再改不得半分。
老主簿压了压心头酸涩,深吸口气,抬头看着又头碰头凑在一块儿、研究着烟花的两个小主人,终归用力抹了把眼睛,露出笑意。
没什么不同。
老主簿悄悄向后退了退,不去打搅两人,看着冲天而起的绚烂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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