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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觉得,姜月章似乎变得平和了一些。

虽说依旧是一副苍白阴冷的模样,再俊美的轮廓也掩不去一身戾气,大部分时候也还是冷冰冰的、不大说话……

但是,他的确要平和一些了。

一连七日,他们白天在春平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晚上则随便挑一个地方休息。有时是街道转角,有时是别人家的屋顶,还有一天去了城墙边上。

原本,裴沐不是很乐意有床不睡、非要露宿,但是,当每天夜里星空升起,姜月章会用术法唤醒木头、草藤、砖石,做出临时的庇身之所。

他会坐在门口闭目养神,背对她,淡淡说一句:“你睡吧。”

莫名地,裴沐就也不是那么不乐意了。她会蜷缩在不那么舒服,却一定干净安全的“床”上,透过缝隙去看外面的景象。她看风吹动叶子零落,看外头的兵士走来走去,盔甲还算光鲜,可靴子已经磨得卷了边。

她会渐渐闭上眼,慢慢睡着。

这是夜晚。

在白天,姜月章有时会消失一段时间。

裴沐也懒得去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认为自己没必要关心到那个程度,反正他这几日约莫是在等谁,消失的时候也该是一个人去做什么布置。神神秘秘,多半不是好事。

她自己一个人逛市集,有时去给别人帮帮忙、赚点小钱,也很自在。

之前买的那一对陶猪,她拿了红的那一个,又用丝线将小红猪串起来,挂在腰上。当她在街上一晃一晃地走来走去,小红猪也就在她腰间一晃一晃;一人一猪,都很悠闲。

到了第七天,姜月章直接消失了大半天。

裴沐只在早上见他匆匆而去,之后一直到正午时分,也没见着人。

春平城里开的有花,红的白的,都披着暑热,在明艳的阳光下摇晃,投下的影子也显得有气无力。

做活儿的脚夫就坐在树荫下,肩上搭着块烂布头,边上放着缺了口的混浊水碗,互相闲聊、吹牛。他们穿着不晓得补了多少次的烂草鞋,但这已经算很不错的衣着了。

裴沐从一边经过时,他们就同她打招呼:

“裴小公子来逛街了?”

“还是来做活儿?”

“小公子皮白肉嫩的,可别给这日头晒熟喽!”

他们就一齐哄笑起来。

这笑话多少有些粗俗,但市井民间常常就是靠这点儿粗俗的笑意,才能有滋有味地过下去。

裴沐很明白这一点,便也笑眯眯地、和和气气地回道:“几位吃了吗?”

男人们此起彼伏地答道:“吃了吃了。裴小公子吃了吗?”

“吃了吃了。”

通常而言,这就是一段十分完整的、让双方都很满意的寒暄了。

但这一天,偏偏还让他们碰上了一件事。

――砰!

一道人影横飞出来,重重砸在地上!

路边装果子、蘑菇、杂货的藤萝框被掀翻了,连带还翻起无数尘土;在正午的阳光下,它们弥漫如无数小飞虫。

“啊……!”

有人短促地尖叫了几声,很快就被身边的人捂住嘴。

人们友好互助,彼此按住,退后不少,却又都屏息凝神地观望事态发展。

春平城和乐二十年,治安向来为人称道,是以本地居民们不大有“不能惹事、不能惹麻烦”的心理,反而暗地里对那些刺客、剑客吵闹的传奇轶闻,颇为向往。

呛人尘烟中,被打飞出来的那道人影动弹几下,挣扎着爬起,又因为不间断的咳嗽而显得更加虚弱和狼狈。

原来这是个腰上带刀的壮汉。

“呜咳……!”壮汉咳出血丝,高大的身体也有些摇晃。

尽管如此,从他的体型、运气来看,他其实说得上是一位很不错的修士,战力大约能与本国军队里的小队长持平。

可就是这样一位修士,现在却如此狼狈。

裴沐好奇地问:“那是谁啊?”

边上脚夫眯了眼去看,半晌嘟哝道:“有些眼熟……好像,是罗家的哪个门客罢?”

“罗家?”裴沐敏感起来。

恰在这时,一道矮小的身影飓风般冲出来,一直奔到壮汉身边。

“丁先生!丁先生你没事吧……可恨!”小姑娘急急去扶壮汉,又愤怒回头,痛斥道,“三哥,你太过分!”

那小姑娘竟是罗沐灵。

裴沐身形一动,正想上前,却又站住。她按下心神,静观事态发展。

“我过分?”

一道男女莫辨、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旋即,就见一名男子从一旁施施然走出,身旁还带着两名身量颇高、孔武有力的修士。

这男子穿着绣工精细的红色衣袍,衣摆上用五彩的飞鸟绒羽细细点缀出复杂华丽的图案;他一头黑发披散着,乌黑亮丽,光泽艳艳,显见平时的精心保养。

至于那张面容,虽然颇有些可以挑剔的瑕疵,但其皮肤之柔白、眉眼修饰之精致,还有那端庄的淡色胭脂与口脂,已经足以令人望而生敬,暗中感慨――这可真是个精细的大家公子。

虽为男人,却比世上大多数女人都更精致,举止也更款款……这便是罗沐灵的三哥。

当今世界,因战乱才过不久,大多数国家仍崇尚武艺、法术,认为男子强壮才是美,但在偏安一隅的虞国春平城、千阳城,却是养成了大家公子争奇斗艳、以精巧柔弱为美的风尚。

裴沐虽然早已知道这一点,但乍一瞧见这比孔雀开屏还招摇的男子,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挑剔地想:这个男人比她自己还娘娘腔,实在是不行啊。

想归想,看归看。

那罗家三哥自认为艳光慑住了全场,面上不由得意,对待罗沐灵也愈发颐指气使、尖声尖气:“小妹,你也不想想,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敢来同我们争?现下放逐你,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你竟还敢挑衅于我?”

“我念着手足之情,不与你计较,可你这门客的命……嘻嘻,我便不客气啦。”

在华丽的遮阳伞盖下,罗家三哥用淡金色的绢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笑得愈发娇媚。

裴沐看得不禁又打了个哆嗦。可看周围居民们的神情,似乎挺习以为常。

前方路上,罗沐灵一张素面小脸红了又白,眼里已经有了泪意,却是满面倔强地不肯认输。

“告诉过你……我没有什么宝物!”她喊道,“即便我有,你罗季郁当街抢幼妹之物,这般德性,传出去真是败坏罗家的名声!”

罗三面色微变,恼道:“你这……”

裴沐看不下去了。

她抽出自己新买的灵剑,连刀鞘一起扛在肩上,这才用一种螃蟹似的横行霸道的姿态,走上前去。

“喂!”她说,“那个阉人声气儿的,你当众欺负小姑娘,算个什么本事呢?”

罗三细眉一皱,不出声,他身边的修士已经替他大怒:“哪里来的散修,敢在这里放屁!”

罗沐灵扭头看来,惊喜道:“阿沐!”

罗三一听,这才不屑道:“原来是你的帮手?又是个什么歪瓜裂枣,不过这脸蛋倒是还不……”

啪――砰――咚!

第一声,是刀鞘拍上了修士一号的脸。

第二声,是修士一号撞上了修士二号。

第三声,是两个人高马大的修士一齐飞出去,重重在墙上撞了个结实。

罗三头顶的遮阳伞没了人举,“啪嗒”一下掉下来,正正好地打在他头顶。等这伞再往边上倾倒,就露出他一张呆滞的俏面。

“你,你……”

裴沐已经站在罗沐灵身前,对他笑得舒心畅意:“说我放屁?我可不会。不过你们被我打出几个屁来,我也不妨学上一学。”

这粗俗俚语最容易惹市井喜爱,四下里便响起了笑声。

罗三脸色纷呈,气得微微发抖,怒道:“你们……你们不准笑!我可是罗家嫡枝……”

忽然有人扔了个硬硬的山药蛋出来,正砸在他脑袋上。

“罗家又如何?”扔东西的人也穿得光鲜亮丽,眉宇间一股骄横和天真,“谁不知道你们恶了辛秋君,不日就要被赶出春平城?不想着怎么当缩头乌龟,还在大街上欺负妹妹?果真像个好打扮的蠢货阉人!”

旁人哄然大笑。

可这一回,罗沐灵却是笑不出来了。

裴沐也不去管那呆呆的罗三,回头问她:“没事吧?扶着这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小姑娘咬咬嘴唇,重重点头:“好!”

……

离了街上那处闹哄哄、戏台似的地方,三人一路往僻静之处走去。

越走,四下景象越是灰扑扑的,显然是春平城里穷人住的地方。

可是,罗家不是豪商?纵然被辛秋君驱逐,他们也该家资颇丰。看那罗三公子的打扮就知道。

不过,他刚刚说什么罗沐灵被家里放逐……

裴沐心思几动,便开口询问:“阿灵,你竞争家主失败,还被人赶出来了?”

那一大一小两人都一愣,全没想到她如此一语中的,也并不遮掩和婉转。

罗沐灵苦笑一声,面色黯然,神态里却有一点打不倒的坚韧。她痛快地说:“叫裴小公子见笑了。是,十余天前我赶回春平城,才知道家祖已经病重仙逝。我冒险出去寻那建木枝……原本就是想用于给家祖医治。可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便是我顺利拿了建木枝,也赶不上家祖……唉,都是命。”

裴沐若有所思:“这么说,路上针对你们的……”

“就是其他几位兄长了。”罗沐灵冷笑几声,又是不屑,又是无奈。她摇摇头,转而说:“阿沐,这是丁先生,是跟随我的门客,也是一位术士。丁先生,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裴小公子。”

这高大的刀客也是术士?裴沐不免有些诧异,这才仔细看了他几眼。

没想到,丁先生也正定定地、仔细地看着她。

越看,他的神情越古怪。那似乎是一点激动,却又像不可置信,而隐隐地,又有不少惊恐混杂其中。

“您,您……”

他结巴几声,忽然挣脱了罗沐灵的搀扶,到裴沐面前“噗通”跪下,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罗沐灵猝不及防,一下呆了:“丁先生你……”

丁先生却只顾匍匐在裴沐脚边。

裴沐面上的笑容,忽然淡了。

从她的高度看去,只见这健壮的汉子微微发抖。她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受了伤,可现在她忽然想起,其实这也是她熟悉的景象……曾经无比熟悉的景象。

“遐大人……遐大人!”丁先生用一种既恐惧又狂热的声音,低低地喊道,“遐大人,我就知道……您这样的术士,是不可能轻易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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