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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广泽时已经是两日后的午后,马车行走在山路上,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

广泽地处龚州,龚州名义上是恭王陆巡的封地,但实际上陆巡并不在封地久住,而是时常陪着文妃住在皇宫。

马车方方停住,陆绥就迫不及待从马车中走了出来,一看眼前的景致,僵住了身形。

“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无怪陆绥太粗鲁,是个人都没有办法想象到二皇子手下竟然会有这么一出凄凉之地。

城门年久失修,泛着斑斑锈迹,城墙下的荒草长得郁郁葱葱,已经到了人小腿那般高度。陆绥抬头去看,只能看见被风侵蚀严重,勉强辨认出来的“广泽”二字。

温庭弈跟在陆绥身后下了马车,扫视了一周才淡淡道:“广泽郡闭塞难通,少有商队来此,不过好在城中尚有良田,若勤劳耕作也不会太难过。”

陆绥看着无处不在显露着穷酸的广泽郡,啧啧两声:“陆巡自恃最得圣宠,文妃又极为疼爱儿子,怎么会给陆巡挑这么个地方。”

“龚州共有三十二郡,一百二十八县,无数村落,除去广泽,其余地方无不繁荣。”

温庭弈顿了顿,转身问走在他身后的陆赋:“赋儿可是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陆赋颔首沉思了片刻,慢慢开口道:“皇子行过冠礼以后即可受封前往封地,生母随迁,非诏不得入京,亦可以说后半生便锁在了封地。因此除了东宫之主,几乎所有的皇子都会使劲浑身解数为自己谋求一块富庶之地。”

“但是,这并不绝对。”陆赋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怀疑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抬头看了一眼温庭弈,见对方对着他浅浅笑了一下,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突然一愣。

“二皇叔有文妃在宫中为其筹谋,自然不会久留封地,那么他就不必要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他需要的——是声名,是帝心。”

能够理解到这个地步,温庭弈很是满意,他勾唇浅笑,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赋儿说的不错。”

他还未说完,就见陆赋仿若一瞬间开了窍,一手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广泽落败凄苦人尽可知,且此处洪涝频发,瘟疫常有,每年都需要朝廷拨弄大批银两用于赈灾。”

这剩下的话就有些僭越了,不过即便他不能说出口,温庭弈也知晓他心里是清明的。

皇子留在封地,说好听了是为国镇守四方,说难听点,诸子分封也不过是宠派权派为己方谋事的手段。

一旦离开了京城,相当于离开了皇帝的视线,久而久之必然圣宠减衰。再者,远离了皇城,皇宫四四方方一片天,若是有朝一日发生了什么,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一切还不是凭宫里的人为所欲为?

温庭弈眸色微变,其中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广泽每年这么闹上一闹,陆巡“宅心仁厚”,每逢广泽遇到灾情,诸事亲力亲为,揽足了民心,赢尽了帝心,可广泽该怎样落败还是怎样落败,起色甚微。

陆巡将帝王心术,学了个极致。

温庭弈扭头看向自家世子,心里仍是止不住的担忧。虽说他也明白陆绥并非面上那般胸无城府,可却仍是担忧皇室的权谋暗算,最终会连累到汝阳王府。

城门口竟然也没有巡守的小兵,众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城,才认识到所谓的荒凉。街道上空无一人,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地零落,天地之间的雪色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颜色。

温庭弈跟在陆绥的身后,开口道:“广泽郡的郡守微生玉大人当年与我有过同窗之谊,他志虑忠纯,志存高远。此程或许可以求助于他。”

陆绥不紧不慢地走着,脚下踩着薄薄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声响:“此一行我们还需小心谨慎,广泽毕竟是陆巡的地盘,这里的郡守是敌是友尚且不清,我们还不能打草惊蛇。”

沿着街道走,离城门最近的街道处有几处院落应当是新修建不久,混在一堆年久失修的房子里格外显眼。

陆绥摸了摸下巴,朝着不远处的屋檐看了一眼,就见一道黑影飞速离开,他转过头来,牵起温庭弈的手道:“我让陆邈先去查探一番,我们先稍作休整。”

毕竟天色已晚,众人走进了一家无人的院落,稍稍收拾了一番。

陆绥擦了擦院里的石凳,扶着温庭弈坐了上去,其余的人则随意找了个空地,大喇喇地直接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东拉西扯。

不等众人彻底安顿,突然一声惨叫从不远处传来,众人面面相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个士兵提着裤子东倒西歪地从一边跑了出来,脚下一滑踩了个空,狠狠摔在了地上,哆哆嗦嗦。

“有鬼啊!有鬼!”

温庭弈微微蹙了蹙眉,继而转过了身子。

陆绥更是嘴角狂抽,等那人穿好了裤子才冷冷道:“发生了什么?”

那人似乎慌过了神,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草垛,支吾不清道:“有鬼,那草垛后面……有鬼!女鬼!”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陆绥走到了那草垛背后,第一眼也明显是一愣,只是看了半晌才慢慢蹲下身子,朝着草垛背后伸出了一只手。

原来是那草垛背后藏着一个十二三岁岁的小姑娘,一双眼睛又大又灵动,眼中黑白分明,只是眼下乌青一片,再加上蓬头垢面,身上破破烂烂,手里还拿着一颗死人的头骨,看上去着实吓人。

此时将近暮色,冬日里天色暗的越发早,只有远处青灰色的天空映着这方小院里的深色浅色。

小姑娘抬眼瞧了陆绥一眼,把自己手里的头骨递给他,然后便是嘿嘿嘿地傻笑不停,那笑容万分诡异莫测,就连陆绥也不禁觉得后背发凉,汗毛倒竖。

小姑娘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陆绥,活像是要把人盯穿在原地,过了半晌,她才神色疯癫地朝着陆绥走了几步。

“嘿嘿嘿,外面……”小姑娘脑袋上沾着枯叶,脸蛋上满是污泥,左摇右晃地走到了陆绥的身前,低低开口,声如鬼魅。

“外面有糖糖……阿楠要吃糖。”

温庭弈闻声也走到了陆绥身边,与陆绥对视了一眼:“殿下,这是哪里来的孩子?”

“我也不知。”

温庭弈缓缓蹲下身子,慢慢地走到小姑娘的身前,柔声开口:“阿楠?”

小姑娘笑嘻嘻地点点头,走的近了,温庭弈才发现小姑娘整个人瘦的如同皮包骨头,巴掌大的脸,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同灿烂的星子,看上去倒是瘆得慌。

温庭弈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绢,刚想替她擦干净小脸,手一递进就看小姑娘瞳孔骤缩,朝身后躲了躲。

“你别怕,我不伤害你。”温庭弈身形一滞,放柔了声音:“阿楠,你的家人呢?”

这次无论温庭弈如何开口,小姑娘都不再开口说话,温庭弈将小姑娘慢慢搂入怀中,感觉到小姑娘瘦小的身躯抖如筛糠。

触手一片湿凉,一低头才发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小姑娘的眼眶中溢出来。

“珩萧,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了?”陆绥看着眼前这个神经兮兮,无故出现的孩子微微皱眉。

温庭弈摇了摇头,刚打算开口就听小姑娘如同鬼魅一般的声音:“阿楠要去……要走。”

小姑娘在温庭弈怀里蹭了蹭,突然挣开他的怀抱,跑出了院子。

温庭弈跟在她的身后,担心她再次躲起来,却见小姑娘只是沿着街道跑了一小会,最终停在了城门口,定定地盯着城门。

温庭弈就站在她的身后,过了半晌才看阿楠转过身子,对着她憨憨一笑。

“阿楠,过来。”温庭弈朝着她伸出了手,这一次小姑娘似乎把想说的话表达清楚了,憨憨地笑了半天。

“外面……有糖。”

温庭弈领着小姑娘回那间小院的时候,陆邈和花小楼已经回来了,正在同陆绥汇报情况。

花小楼一看温庭弈不知道从哪里领了个小孩,兴致上来了,打趣道:“陆绥可以啊,孩子都这么大了。”

陆绥懒得搭理他,扭了扭头不作理会。

花小楼仔细看了看阿楠,突然面色凝重:“你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孩子?”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花小楼突然飞身来到小孩面前,一手捏住阿楠的下巴,一手撑开她的一只眼睛,摇了摇头。

“这个孩子已经被人药傻了。”

此言一出,温庭弈微微一怔,低下头去看才注意到阿楠的确目光呆滞,叼着一根手指头笑得憨傻。

他摸了摸阿楠脏兮兮的头发,柔声道:“不早了,我们先随意找处人家吧。”

陆绥点了点头,众人这才寻了户人家,打算借宿一晚,明日再仔细查探一番。

借宿人家只有一个老妇人,六十岁上下,满头银丝梳理得妥帖认真,满脸风霜刻就的皱纹。

“几位快进屋吧,外头天寒地冻的,我去给你们煮一壶姜汤,暖暖身子。”

老人家身子不爽利,走起路来缓慢且艰难,温庭弈连忙拦住老妇人,扶着她坐到藤椅上,柔声道:“不必麻烦老人家,是我等叨扰您了。”

老人家眯眯眼笑了,颤抖着手给温庭弈倒上了一杯茶,余光瞥到温庭弈怀里的阿楠,面露疑惑,揉了揉眼睛。

阿楠缩在温庭弈怀中嘟着小嘴睡着了,温庭弈稍稍替她将脸上的污泥擦干净,露出了白皙粉嫩的小脸。

“公子,你们这是在哪里找到了这个小姑娘?”

“老人家可是知晓这是哪家走丢的孩子?”温庭弈忙问道。

老人家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阿楠看了许久,眸光闪烁,半晌才叹气道:“真是造孽啊,可怜的孩子啊。”

“小姑娘名唤微若楠,是郡守大人的骨肉,小的时候乖巧可爱,很是聪明的啊。只可惜啊,好好地姑娘竟然傻了,还总是隔三差五就走丢,也是急坏了郡守大人和夫人。”

温庭弈低头看了看怀中嘟着嘴,一脸可爱的小孩,问道:“那老人家可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老妇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这说来也是造孽啊。”

原来这郡守微生玉是五年年前调任到了广泽做了这一方穷苦之地的郡守。一来广泽,微生玉就带着年轻壮丁为广泽谋出路。

五年以来,夙夜忧叹,呕心沥血,哪怕自己明明壮年,应有大好前途,也不愿放弃广泽的每一个人,与夫人不离不弃地护着广泽。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变故就发生在三年前。

阿楠生辰当日,微生玉与夫人因为有要事不在广泽,小姑娘就私自跑出府去寻找他们,在那个雨夜却被几个喝醉酒的汉子盯上。

老妇人讲到这里,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缓了口气,颤抖着开口:“那些人就是畜生,大人和夫人为了广泽付出了多少,他们怎么忍心……他们怎么能?”

怀中的阿楠似乎是听到啦他们的对话,变得有些不安,温庭弈慢慢收紧胳膊,将她抱得更紧。

“那之后,小姑娘便疯疯癫癫的,见了谁都害怕。”老妇人看着阿楠,用粗布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温庭弈略有疑惑,花小楼明明说阿楠是给人药傻的,那说明并不是那件事之后受到打击才变傻。

那么究竟是谁,给阿楠下了药。

“兴许是他们的行为惹怒了老天,连老天都不想让小姑娘再看见男人伤心欲绝,所以自此以后,郡里的男人越来越少……这都是报应啊。”

“你说广泽一代的男丁都走了?那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陆绥抓住老妇人话中的关键,问道。

老妇人摇了摇头:“不知道,一夜之间再也没有了消息。郡里的壮丁没了,年轻一点的女人小孩也走了,只留下我们这些老东西还在这里赎罪。”

壮丁全部消失,那么千金坊里的那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温庭弈压下心中疑惑,直觉两件事情或有关联。

广泽郡壮丁青年消失,不知去处,千金坊却突然在三年之内崛地而起,势头如日中天,连叶宝璋也要有所顾虑,若说千金坊背后没有朝里的人做靠山,怎么可能。

陆绥支着下巴想了一会才道:“那老人家,微生玉大人如今可还在广泽?”

“在的,大人是个好人,哪怕发生了——发生了那般事,大人也未曾怨恨过我们。”

老妇人说完,大概是想到了伤心事,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缓缓从椅子上起身。

“天色不早了,几位早些休息吧。”老妇人说完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陆绥和温庭弈饮了几杯茶,抱着阿楠去了隔壁的房间。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进了屋,温庭弈坐在床边轻轻叹了口气。

“珩萧。”陆绥走到他身边,轻轻揽住了他,让他把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腰间,柔声道:“早些歇息,明日我们去一趟郡守府,一来是将阿楠送回去,二来,广泽有古怪,我们要查清楚。”

温庭弈轻轻嗯了一声,才道:“赋儿是如此,阿楠也是如此。”

“珩萧,世道从来就是不公的。”他蹲下身子,握住温庭弈冰凉的双手,牵到唇边亲了亲;“便是我,也有诸多意难平,不如意。”

“可是,千般辛苦,万般无奈,都抵不过一个心上人,在我身边。”

陆绥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一块玉佩,郑重地交到了温庭弈的手中,然后用自己的手覆盖住了他的手。

温庭弈低头去看,见那是一块上好的白玉,色泽温润,触手生温,雕刻成游龙的模样,龙神混着血色,远远望去,仿若腾云驾雾,飘渺至极。

“这块玉是老爷子让我给你的。泽世灵犀,汝阳王府传给儿媳妇的礼物,以前一直在我母妃灵位前供着,现在,以后,只会是你的。”

温庭弈身形僵住,感觉手中的玉佩似乎沉甸甸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绥拉入了怀中,耳边只有陆绥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沉重而缓慢。

“噼啪”一声,灯花不堪重负,熄灭在了寒风烈烈的冬夜,屋内一时之间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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