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的英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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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妹的英雄故事英雄情结，男孩子最多了，从跌跌撞撞的走路期，就热爱所有枪炮飞机，炸弹坦克，轰轰烈烈地碾过世界的每个角落。长大以后，也爱在白日梦里拯救世界，扮演在女生前偷看一眼都会不自然脸红的，一个枪林弹雨毫发无伤的英雄。不若，左蝙蝠侠右蜘蛛侠甚至煎饼侠，又是为了满足谁的心，喊出谁的梦。

小女生更爱做公主梦。宠爱呵护，泡在蜜水里一生无忧。若非时光淬炼，世事苍茫，又有谁愿意浸泡是非，荒凉了年少的荷花亭台。又有谁愿意冷起尖锐心肠，以女汉子的任性面孔穿梭得千疮百孔。当得了公主，谁愿意披荆斩棘千辛万苦戴一顶女王皇冠，只是太多不得已。

张家的四个女孩儿，都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分明可以靠家产过一生，却偏偏要自己闯荡出一路明月。允和注定是不一样的女孩子，在姐妹里，她个性最强，也最令人头疼。母亲生她的时候，吃透了苦头，她生下来又一度被放弃。大难不死，她的后福很长，也造就了从婴儿时期开始就执拗倔强的性格。

多年后，哭泣就惊天动地的小丫头出落成了美貌迷人的姑娘，有了姻缘，有了新的社会单元，唯独性格故我。她在一九二三年的《游镇江北固山》里写成：

高山枕大川，俯视意茫然。沧海还如客，凌波谁是仙。江山欣一览，帷读笑三年。击楫情怀壮，临风好着鞭。

胸臆广阔，情怀激扬，倒不像是等闲闺阁女儿的视野，反倒有几分古时边疆浪子风尘侠客的胸襟。允和的性情行事，可见一斑。同样是游山落墨的兆和，就温柔许多：“春风吹绿到天涯，遥望姑苏不见家。西下夕阳东逝水，教人哪不惜芳华。”灵灵秀秀，小女儿家柔润可爱的憨态跃然浮现。而她的姐姐，眉飞色舞，从容娇艳，仿佛顷刻就扑入了山，拥抱了海。

这份越过江南烟雨的洒脱气骨，在允和的学生时代，便相当显著。在就读乐益女中前，张家三个女孩子都在苏州女子职业中学念书，元和懂事大方，素来是大姐风范，成绩当然也好。允和、兆和却性子都算得上一个“野”字，每天玩闹，年终考试数学都得了零分，无奈只能留级。直到转入乐益女中后，碰上了一位教数学的周老师，才得以好转。这位周老师对允和非常好，像待他自己的孩子。有时候允和在课上顶撞他，他也不生气。过了段时间后，师生俩感情好得很，周先生还带允和去自己家里吃饭，看到允和不耐心吃饭，也要训斥她几句。长大之后，允和还对周先生家里的清水虾念念不忘。

后来，她也在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读书，张武龄是学校的负责人，继母韦均一当校长，张家的孩子在学校里跟普通学生没有任何优待和区别。一九二四年，时任教导主任的侯绍裘给女中介绍了几位教员，其中有一位张闻天先生教过允和的国文。允和记得分明的是，这位张先生既不讲文言文，也不教白话文，最爱给学生们讲译成白话的名著。唤起了少女对新世界渴望的是张先生所讲的《齿痛》，耶稣即将被钉死在十字架，而一个人站在窗口眺望沸腾的人群，只头疼自己的牙疼。故事讲完后，先生严肃地告诫学生：人们往往夸大自己的小痛苦，而不关心人民大众的痛苦。我们要关心解救受难的人类，不要老在自己的小痛苦上浪费精力。

听君一席话。允和莫名地记住了这一页。她也记住了都德的《最后一课》，托尔斯泰的《复活》，小仲马的《茶花女》。翻开书卷的任何一次，微微的悸动，都仿佛更加明显。世界并不只有她脚下的一席之地，缭绕在烟云之际的，是无限繁华也无限浩瀚的天与地。

她的目光渗透过书间点滴，落在几万公里外的地方，如引路的鸾灯，映出允和心底刚刚萌生的理想。

想必，她本来就是那样执着坚贞的女子，或是她藏着最高远最纯净的渴望，因小小的牵引就在骄阳下落落大方。她亲口说过：我永远不能忘怀他的谆谆叮嘱：做人要做对人类有益的人，做事要做对世界有益的事，真正的人是“放眼世界”的人。她所说的“他”，就是只有半年师生缘分的张闻天先生。相聚时日虽短，投射在幼嫩土壤里的明月光，却已经照亮了无数山水盐海。

因此驱使，允和在五卅惨案爆发后的十天停课里，勇敢地走出温暖宁静的九如巷，像所有赤诚热烈的年轻人一样，顶着迷蒙烟雨走上行人匆匆的街头，站在古老厚重的城门口宣传、募捐。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后，她还和苏州工人学生一起，将苏州一条废弃小路扩展铺平，取名“五卅路”。是纪念无辜死去的人们，也纪念这场战斗里一切从容而坚定的勇气。

成长是悄无声息的。它或许迸裂在一个花好风好的清晨，从一颗龋齿委屈脱落开始。也或许萌生在某个风潮澎湃的深夜，闭眼聆听，有什么噗噗地在心室里生根破土。睁开眼睛的刹那，明明没什么不一样，可偏生，什么都不再一样。

经此一役，允和益发大胆成熟。她剪短了头发，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迎着路人好奇眼神无畏地行走。她格外喜欢参加各种活动，学校里的艺术节，学校外的社团。这时候，昆曲已经渐渐地跟不上她来去如风的疾行，她更钟爱表演形式更加直接情感更加外露的话剧。她把《木兰辞》改成戏剧，兆和扮演花木兰。郭沫若的《棠棣之花》、唐传奇里的《风尘三侠》……都是允和和她的姐妹们，最爱上演的戏码。

可曾记，《苏州夜话》里有一段美若妙目的台词：“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落花虽有恨，坠地亦无声。”允和最爱这四句，也许是爱极了其间的空灵温婉，也深受落花高洁品性的感染——她一向是敢爱敢恨的女子，出鞘有锋芒，回眸也有宛然凝视。她也爱美，在南国社的时候，田汉让她客串个没台词的女工，夸她鼻子高，不必装假鼻子。后来她说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好的化妆品，粉底柔软细腻，甚至也记得那天的戏服是件天蓝色的纱衣。

想必，回忆起这些时的“女汉子”允和，唇畔也是带着娇柔笑意的，层层晕染开脸颊，仿佛是一大片荷田的风过颜开。这种美，和她豪情万丈地写下“击楫情怀壮，临风好着鞭”又是不一样的明艳姿态。忍不住，就要念起《木兰辞》里女将军衣锦返乡：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亦是无限美好。当过“英雄”的允和，也莫不是世间如海繁花里，最美好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