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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四年的这个年过得,整个后宫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多贵人对皇帝的态度,改变了。
从前多贵人在皇帝面前,永远都是淡淡的。便不是皇帝亲自问她话,她都不会主动与皇帝言语一声儿,甚至连抬头看皇帝一眼都不曾。
可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儿,她不但与六宫里其他人一样,也都抬眸望着皇上,眼神里同样含了期盼的光。便是皇帝说话,她也都尽量能接上话茬儿去。
尤其因为她为厄鲁特蒙古的身份,却又是早年出自喀尔喀部,血管里还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血统,故此皇帝但凡说到西北和蒙古各部的话题,她总是能接的快、说得准。
这些,便是宫里其他出自蒙古的主位,包括祥常在,都无法比得上的。
这样一来,多贵人虽然位分低些,可是在这朝廷用兵西北的特殊年头,反倒有些一枝独秀了的模样儿去。
婉兮淡淡看着,也淡淡听着,一颗心静如死水。
西北的那些事、那些厄鲁特诸部的故事,她是曾经从赵翼的书里知道一些。可是赵翼的见闻还都是来自刘统勋,笔记里的故事是为转述;终究比不上多贵人的如数家珍。
即便内里有些事她也一样知道,却已然懒得开口。目光更再也不与多贵人相接。
婉兮身在后宫这些年,极少面上直白如此。
忻嫔看见,自是喜上心头。
正月初十前,皇帝已经奉皇太后、带领后宫挪进圆明园,准备元宵节的节庆。
圆明园比在宫里自在,地方儿大、院子也多,忻嫔终于找见机会,单独又见着了兰贵人和祥常在。
“瞧你的命多好,老天爷都帮你,这竟生生给你铺垫好了机会去!——我原本还担心,令妃身边儿有多贵人在,你还不容易能回令妃身边儿去。终究你与多贵人这会子已是势不两立,便不是令妃和颖嫔怀疑你去,那多贵人怕也要从中作梗,不叫你再回到永寿宫去。“
“没想到,那多贵人却帮了我的大忙——你瞧她如今主动向皇上献媚的那副嘴脸!便连令妃那么个什么事儿都习惯藏在心里的,这会子也忍不住溢于言表了。”
忻嫔含笑拉住祥常在,“正好,令妃跟多贵人掰了,你便得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顺理成章地回到永寿宫去。便是外人瞧着,也只以为你都为的还是跟多贵人之间的龃龉,多贵人离开了永寿宫,你便正好补回去。便连令妃自己,也不会怀疑你有旁的心思。”
祥常在想想,便也笑了,“忻嫔娘娘说的是。原本我心下还有迟疑,轻易还不敢走回永寿宫去;可是这会子好了,多贵人将现成儿的理由都给我送来了。我要是不收着,那倒成了暴殄天物了。”
忻嫔也是含笑点头,“祥常在想明白了就好!老天爷和你的对头,竟然将这样好的机会送到你面前来,你可要紧紧攥住了,千万别松手。你自己的前程,可都在这只手心儿里攥着呐!”
因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要在圆明园的“山高水长”放火盒子,故此皇太后也从畅春园挪进圆明园的“长春仙馆”来。
满人的儿媳妇,自是要亲自陪着婆婆同住,伺候在婆婆身边儿。从前皇太后住在长春仙馆里,是孝贤皇后陪着;如今是应该叫那拉氏来的。
只是那长春仙馆好歹也是孝贤皇后生前陪着皇太后一起住的,故此那拉氏心下多少有些计较,皇太后也多少要为嫡儿媳妇留一点念想,这便没叫那拉氏一并过来住。
可是皇太后身边儿总要人伺候,这便将舒妃和兰贵人挪过去了。
这日兰贵人陪着皇太后说话儿,有意无意说起汉人大臣孙灏向皇上谏言的事儿来。
这个孙灏,是杭州人,雍正八年的二甲进士,从翰林院出身,如今是朝中的左副都御史。当御史的,就是当“言官”的,就得敢给皇上递折子说逆耳的话去。
正好十二月初一日,又是日食,皇帝再度下旨求进言;这个孙灏也是耿直,竟然就在此时这个节骨眼儿上,奏请皇上停止开春儿巡幸索约勒济。
皇帝甚怒,批其“无知罔识事体”。
“皇太后可知道,那孙灏是以什么理由劝谏皇上的?他竟然说‘索约勒济,非江浙胜地可观’……孙灏竟然以为皇上巡幸行围,都是游山玩水去了;而他弦外之音,更是说皇上南巡盛举,也是游山玩水了!”
“他终究是汉人,哪里明白咱们满人鞍马行围的真正意义所在。便如皇上申饬他所言,‘便如这几年来西北两路用兵,我满人大臣官兵皆能踊跃奉命,克奏肤功,岂非正是皇上坚持行围练兵之功?”
皇太后目光也沉了沉,“我大清有天下虽太平,武备断不可废。如满洲身历行间,随围行猎。素习勤苦,故能服劳。这些,那只懂笔墨的汉人书呆子,如何能明白!”
兰贵人抬眸悄然瞟着皇太后,见皇太后面上已是怒气涌动,这便隐隐一笑,垂首又道,“孙灏是汉大臣,不懂咱们满人的马上风俗倒也罢了。可是他却又说什么‘索约勒济,地在京师直北,远与鄂罗斯接界。一似轻车前往,不无意外之虑者’……”
“皇太后您听听,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去?从京师往北,一直到索约勒济,这一路上都是蒙古各部的领地。故此他这句话说的,明面儿上是为皇上的安危着想,可是实际上,岂不是挑拨朝廷与蒙古各部的和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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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贵人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是朝廷西北用兵正待全胜,皇上正尽力与蒙古各部亲如一家之时,他一个汉大臣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其居心何在?依我看啊,其心可诛!”
皇太后听得也是两眼阴云,不由得一拍桌子。
“这帮汉人大臣,关键时候儿没一个能上马提刀、赴军营效命的,只会在这大后方搬弄是非、和稀泥!”
兰贵人眼帘轻垂,“皇太后说的是。这样的人啊,前朝有,后宫何尝就没有呢?”
皇太后不由得眯起了眼,“……怎么说?”
此时乾隆后宫,是整个大清建国以来,后宫里汉人血统的嫔妃最多的时候儿。皇太后心下没办法拆下藩篱去,半点的风吹草动也能在老太太心里聚成狂风急雨去。
兰贵人轻叹一声儿,“是皇上谕旨里提到后宫的。皇上叱责孙灏说,‘前代流弊,具详史册,有以女谒盛行、致堕纲纪者矣。今宫中自后妃、以及侍御,统不过十五六人。毋论汉唐以下,即较古所称三宫、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者何如?’”
“皇上就是说,历朝历代后宫里都有那么多女人,外臣也有借助后宫宠妃来获取利益,败坏纲纪的;可是如今皇上的后宫里,后妃加在一起不过十五六人;皇上更不容有后宫凭着恩宠便干涉朝政之人。”
兰贵人小心瞟着皇太后的神色。
“具体的,妾身只是个贵人,也说不确切。不过面上的事儿,妾身倒是能看懂的——这些日子来,难得多贵人心向皇上。她是蒙古格格,又是流着博尔济吉特氏的高贵血液,在这样的年头,她的身份对于皇上与蒙古各部的亲睦,举足轻重。”
“再加上她又曾经是哈萨克锡喇的妻妾,若她也能真正对皇上归心,那对哈萨克锡喇来说也是一种打击和威慑——这便都是对朝廷和皇上有利的好事儿。再说,满蒙一家始终都是咱们大清基本的国策。”
“可是啊,妾身瞧着,那令妃娘娘却对此很不高兴了呢——怎么,难道说咱们满蒙一家,皇上对多贵人这样的蒙古格格好了,她一个汉姓女却看不惯了?”
皇太后不由得眉头一拧,“果真?听你这么一说,我回头忖着筵宴上的情形,果然仿佛看着那令妃有些耷拉着脸子。我原本还以为她是一向低眉顺耳的模样儿,这么回想起来,倒果然像是撂脸子给人看呢!”
“她给谁看?给皇帝,还是给我?她是不是觉着她生下皇子之后,这身份和地位便又不同了,便是在六宫面前,也敢这么耍性子了!”
兰贵人轻叹一声儿,“也难怪……终究人家这三年,一年一个孩子,这样的盛宠都明晃晃摆在眼前呢。况且她早已是妃位之首。”
“有盛宠,有皇子,也有位分,但凡是个女人,心下也难免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
皇太后狠狠儿地抽了几口烟,“也是!如今皇后以下,纯贵妃就是个汉女,妃位上这令妃为首,依旧是个汉姓女!这后宫再这么着,就更乱了。”
“是时候儿叫六宫里多些咱们满蒙的格格;便是位分上,也要做个计较了!”
整个过程中,舒妃虽然在场,却一个字都没说过。
出了皇太后寝宫,兰贵人便主动走到舒妃身边儿,亲热地挽住舒妃的手臂。
“舒姐姐今儿恁文静!小妹倒是想先给舒姐姐道个喜呢!”
舒妃淡淡抬眸,“道喜?我喜从何来?”
兰贵人含笑道,“舒姐姐方才也听见了,皇太后说,要给咱们满蒙的格格在位分上多做个计较了——如今咱们满蒙的格格,除了皇后之外,家世、位分最高的,便是姐姐了。”
“若皇太后加持,那晋位的第一个便是姐姐。自从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那贵妃位分上始终空着一个呢——那个贵妃之位,不是姐姐的,还能是谁的?”
舒妃倒是笑了,抬眸静静望着兰贵人。
“兰妹妹千万别这么说。妃位之上,便是出自满蒙的格格,还有愉妃呢。况且愉妃还有五阿哥永琪这么个好儿子。我可没这个福分。”
“谁说没有?”兰贵人举起帕子按了唇儿笑,“舒姐姐不是也抚养了十一阿哥永瑆?那舒姐姐便也是有皇子的人。”
舒妃依旧淡淡的,笑笑而已,这便告辞而去。
终是大正月里的,圆明园里还是天寒地冻、树木凋敝。那些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半点生机都没有了,叫人不由得怀疑,待得春来,它们还能不能再活过来了。
而从前那些花叶葳蕤的模样,是不是再也一去不复返了?
兰贵人盯着舒妃的背影远去的方向,不由得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终究是年过三十了,老了,便连当年那些锐气都没了。”
兰贵人位下的官女子宝音也道,“奴才也瞧不懂了,这原本对于舒妃主子来说,是多好的事儿呢!她竟然半点都不高兴似的?”
兰贵人倒是淡淡一笑,“她倒也聪明!终究那永瑆还是淑嘉皇贵妃的儿子,是个有一半高丽血统的孩子。这个永瑆从年纪上比不过永琪,从身份上比不上嫡子永璂。舒妃便是抚养了永瑆,心下也是一样没底。终究,抚养怎么比得上亲生,愉妃的永琪可是本生本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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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音点点头,“那,若是妃位上当真有人要晋贵妃,怕也是愉妃了……”
兰贵人耸耸肩,“这会子是谁都不要紧,终究我还只是个贵人,距离那个位分,还远着。”
宝音连忙安慰,“主子别这样说。终究主子才进宫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明年就又是选秀之年,后宫必定位分再挪动——主子是必定先晋位为嫔的!那景仁宫,合该是主子的!”
舒妃脚步不停,走得叫朱栏和凉月都有些跟不上。她们也是不知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舒妃急匆匆地走,低声吩咐,“……备轿,去‘天然图画’。”
朱栏和凉月都惊了,不由得都拦住舒妃,“主子这是要作甚?”
刚刚兰贵人才在皇太后面前说了令妃的话去,主子这便立时要去“天然图画”,难不成说……主子反倒要将那话都告诉给令妃去?
主子这是怎么了?
况且,这话方才只有主子、兰贵人和皇太后三人在。若得知令妃知晓了,那皇太后和兰贵人自然会怀疑到主子头上……主子又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去?
舒妃瞟两人一眼,“你们备轿子就是,我自有主张!”
朱栏和凉月还是有些犹豫。舒妃瞟着她们两个叹了口气,“……我如今瞧着这兰贵人,倒如同看见我自己当年。年岁小、心眼儿直,自以为说的话字字捉到理去,可其实——说得越多,越回不了头了。”
黄昏暮色里,借着掌灯之前的幽暗,舒妃的小轿进了“天然图画”。
其实这圆明园里环绕着海子的几个小岛之间,还是乘船最方便。便是这正月里,湖水结冰,可也还有冰船啊。反倒是坐轿,还要绕一段远路。
可是舒妃还是选择了坐轿,宁肯绕远路。
舒妃的小轿进“天然图画”的时候儿,果然婉兮刚带着几个孩子从冰面上回来。几个孩子脸蛋儿都冻得红红的,个个儿手里举着“冰尜儿”和鞭子,眼睛里光亮亮的,可见玩儿的都是尽兴。
舒妃没料错,永瑆爷在这一帮孩子当中。
永瑆见了舒妃来,自然也是高兴,上前投入舒妃的怀抱。
虽然不是亲生母子,可是舒妃是自己的儿子已经薨逝,永瑆是母亲已然不在,故此两人对彼此都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感情,故而情分倒也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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