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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日,皇帝原定秋狝起銮之日。
只是这日正逢大雨,道路泥泞。皇帝担心皇太后若今日启程,路上难免辛苦,这便自己先行起銮;命諴亲王允秘,恭扈皇太后驾,俟天晴择吉启銮。
这便将秋狝随驾人员分成了两拨儿。皇帝带婉兮等后宫先行一步,那拉氏则伺候着皇太后暂未起銮。
皇帝起銮,皇子皇孙、内外宗亲皆来送行,永琪的福晋鄂凝这才又见到了尹夫人。
銮驾走过,鄂凝这才上前叫住尹夫人。尹夫人无奈,只得给鄂凝行礼请安。
鄂凝连忙给扶住了,赧然道,“……那日姑妈在我那边儿走得不快,倒叫侄女儿心下好生惦念。只是侄女儿身在宫中,行动不由自主,便是想亲自到姑妈府上请罪,却也迈不出宫门去。今日能见姑妈一面,当真是太好了。”
尹夫人便也叹息一声儿,“福晋心下也不必为难,奴才都明白的,福晋是当儿媳妇的,凡事自是夹在当间儿。那日的事,倒与福晋您无干。”
车轮辘辘,后宫的车驾这才走过。婉兮透过车窗,正看见这样儿一幕,便放下了窗帘,端正坐直。
玉蕤轻哼一声儿道,“七月十五那晚的事儿,英媛都报给我了。尹夫人果然是与愉妃掰了,五福晋这副神情,当真是夹在当间儿,两边为难。”
婉兮点点头,“愉妃原本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如今也唯有在鄂家的事儿上,才会如此沉不住气。”
玉蕤点头,“可不。就因为五阿哥的福晋是鄂家人,是鄂尔泰的亲孙女。原本鄂家是一门好亲事,凭着鄂尔泰从前在先帝时候的地位,朝中满大臣无人能出其右;可惜啊,谁能想到,待得先帝驾崩,咱们皇上却对鄂尔泰恨之入骨。待得鄂尔泰死后,鄂家便整个倒了,再不复从前的风光。”
“皇上却将这样一个家族出身的格格指给了五阿哥为嫡福晋,也难怪五阿哥和愉妃自是郁闷在心,却无可奈何。这积压在心头的怨气越积越重,慢慢儿的就转化成了愉妃对整个鄂家的怨气来。而碰巧,尹夫人就正好儿是鄂家的女儿,又成了八阿哥的嫡岳母,她心下这便更膈应了。”
婉兮点头,幽幽抬眸,“前儿我交待给你的礼,可都交给庆藻去了?”
玉蕤便笑,“自然早早儿就交待了。前儿好歹是咱们八阿哥带着福晋,第一回到咱们宫里来过生辰,咱们便是跟八阿哥再不用见外,可姐和我却也都得给八福晋一份儿见面礼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好。”
鄂凝将尹夫人请到自己所儿里,坐下吃过了茶,鄂凝亲自从炕衾的抽匣儿里捧出两对荷包来。
“前儿姑妈走得急,母妃原本早预备下了节礼,却没来得及赏给姑妈。我又不方便出宫去,又不放心叫太监们去送,便想着今儿等姑妈进宫来,亲手奉与姑妈呢。”
虽然是隔着荷包,尹夫人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故此接过来只简单掂了掂,鼻息底下过了过,心下便也大致有数儿了。
鄂凝便也笑,“母妃赏给姑妈的,是上好的鹿茸。这些都是养在御苑里的最好的梅花鹿,绝不是市面儿上能见得着的。如今姑妈和姑父都已经是当了祖父母的人了,是时候儿好好补一补。”
尹夫人扬了扬眉,“愉妃主子有心了。这东西,还有这话儿,我自会带回去告诉给老爷的。只不过……”尹夫人瞟了鄂凝一眼,“你也知道,我们是多年生活在江南的。这鹿茸虽好,在江南却不敢硬补;如补得过了,反倒适得其反。”
鄂凝尴尬笑笑,“总归家里存着些上好的药材是没错儿的。我知道,姑父在江南经营三十年,家里必定什么好东西都有,不缺这点子鹿茸。只是终究地域有别,江南即便有鹿茸,也必定没有北边的这么好;更何况,这些都是上用的。”
尹夫人面色微微一变,抬眸凝注鄂凝,“谁说我们老爷在江南,府里便什么好的都有?我们老爷四督两江是没错儿,可是我们老爷两袖清风,绝没有半点儿叫人指摘的地方儿去!”
“甚至,因为这几年迎接皇上南巡,老爷更是花销巨大,家里已经没有了积蓄;而这回庆藻被指为八阿哥福晋,府里更是已经私下里举债了……”
鄂凝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致歉,“……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只道江南是那富甲天下之地。别说姑父四督两江,便连姑父下头那些江苏布政使啊,苏州织造、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还有两淮盐政等那么多盐官……哪个家里不是家资巨富?”
尹夫人叹了口气,“他们是他们,我们老爷是我们老爷。我们老爷气节高杰,又岂是那些人可比?”
鄂凝便将那两对荷包趁势更往尹夫人手里按了按,“既然如此,那这些东西,就更是姑妈家里用得着的。原本我还担心,我跟母妃这点子心意拿不出手儿,怕是都比不上姑妈家里给仆人用的呢。既姑妈家里用度紧张,那平日里这些贵重的药材,自然也舍不得买;况且这些东西,若姑妈家里急需了,还可以转手卖几百银子去应应急不是?”
愉妃清贫,这些年已是不得宠,便指着每年那几百两银子的年例苦熬着。前几年愉妃四十岁整寿的时候儿,按着规矩皇上原本应该格外赏下一笔银子,或者是物品的。可是偏皇帝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不赏,愉妃竟然都没有给整寿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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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凝自己虽说好歹父亲也是山西巡抚,平素还能贴补她些。可是今年特殊,二月间因皇上西巡五台山的时候儿,叱责了她阿玛鄂弼大兴土木建造行宫的事儿,这便叫她阿玛心下惊惧,便也没敢用当地商贾贡献的银子,而是从自己的火耗银子都拿出来,补上了那笔用项去。
督抚这样的封疆大吏,若指着每年那点子俸禄,根本没办法过活;都是指望着每年那两千的火耗银子呢。今年鄂弼的火耗银子都补了行宫的费用,这便没法子再贴补给她了。
故此她今儿原本还担心她跟愉妃拿出来的两队荷包里的东西,对于三十年在江南看遍了天下繁华的尹夫人来说,太过寒酸。却没想到尹继善家原来过得如此清苦,这会子她反倒觉着自己跟愉妃给出的这两对荷包里的东西,金贵起来了。
鄂凝语气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一点子得意之色,以尹夫人的年岁,如何还看不透呢?
她垂首,轻笑了声儿,“几百银子……是不少,可是对于咱们尹家来说,依旧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我知道这自然都是贵重的,愉妃主子和你的心意自更为贵重。”
尹夫人缓缓抬眸,“其实愉妃主子和福晋赏给奴才这份儿心意已经够了,倒不用值这些银子的。便比如令贵妃主子,赏给奴才的,便可说是一两银子都不值的;可是奴才心下却十分珍重。”
“令贵妃和瑞贵人都给姑妈赏赐了节项?”鄂凝便是一惊。
“可是怎么会一两银子都不值?”她垂首细想,赶忙问,“以令贵妃这些年所得的恩宠,皇上私下里赏给令贵妃主子太多的东西过,而且据说从来都不上内务府的账。皇上赏给旁人的,都一件一件记得清清楚楚,唯有赏给令贵妃的,时常都是含混其词的一句‘恩赐物品’,却从来没人知道究竟都赏给了什么……”
鄂凝抬眸凝住尹夫人,“令贵妃手里必定都是好东西,她赏给姑妈的必定都应该是价值不菲的。她怎么能赏给姑妈一两银子都不值的去?”
尹夫人淡淡笑笑,“我在福晋面前自然不敢打诳语。是真的,令贵妃主子赏给的物件儿,当真不能用银两来衡量。”
鄂凝不由得屏住呼吸,“姑妈可否叫我知晓,令贵妃主子究竟给姑妈送了什么?”
鄂凝说罢紧盯着尹夫人,却不知怎地,竟然看见尹夫人垂下头去,神色之间隐隐露出些羞涩来。
半晌,尹夫人才轻声道,“是我们家老爷,当年写给我的诗。令贵妃主子倒是不知从哪儿知晓了,竟然亲笔抄写了,送给我去。”
鄂凝微微一怔,“诗?”
尹夫人轻叹一声,垂首轻轻吟诵:
“故乡却似在江宁,岂为思家有泪零?别后无眠嫌夜永,行来到处爱山青。每看野店三更月,知望银河两岸星。石径风微斜照里,寻梅可到小池亭?”
“正因被薄欲加棉,又接音书短榻前。对雪遥思长路冷,围护更虑晓水坚。不言家事知余苦,频寄征衣赖汝贤。依旧疏狂应笑否?偷闲时复耸吟肩。”
鄂凝听罢,微微一怔。这诗中情愫,娓娓道来,款款情深。
鄂凝自是知晓尹继善乃为大才子,是八旗文坛的领袖人物。若说诗文,尹继善若说第二,倒没人敢称第一了去。故此尹继善在江南这几十年,才与江南文人交往甚密,得到江南仕宦、文人的接受和赞扬。便连大文人袁枚,与之亦是好友,时常诗歌唱酬。
皇帝亦爱诗,在诗词之事上对尹继善也是不吝赞美之词。
只是鄂凝年岁小,尹继善又多年在江南,故此鄂凝倒是并未念过几首尹继善的诗,更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尹继善还为尹夫人写过这样情深意长的诗。
鄂凝半晌未语,尹夫人倒也没留意,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是我家大人在先帝爷雍正年间,初次履任江苏巡抚之时写给我的。那时的大人,从老太爷府中不受重视的庶子,被雍正爷慧眼看中,不过六年之间便提拔为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那一年,老爷才刚过而立之年,不过三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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