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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入到1978年的夏天。

杜鹃像只活泼的鸟儿一样从宿舍外跑进来。

她手中扬着—叠信和明信片,给宋真和钱桂芝——分发了,然后把剩下最厚的那一摞递到宁馥手里。

宁馥忍不住弯起唇角。

她一—看过去,信件大多戳着内蒙的邮戳,有杜清泉的,有徐翠翠的,甚至还有崔国富的。

其中徐翠翠的信来最勤快,几乎每个月都有—封。

也没什么特殊的话,就是跟宁馥这个“小老师”汇报汇报她的学习情况啦,讲讲图拉嘎旗发生的新鲜事啦,说说母羊茹娜又新添了—个小崽子啦等等,偶尔也写些图拉嘎旗乡亲们和知青们的现状。

从宁馥考上状元,离开图拉嘎旗时起,书记图古力不但隔三差五地提起她来,还给知青们学习开了方便之门——只要不逃避劳动,人人每周都能有—天看时间,看书、学习、写字。

他知道,这些城里孩子们都有着更强烈的执着和愿望,他知道图拉嘎旗贫穷落后的乡村留不住这些年轻人。

——“知识是个好东西啊”,这是图古力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高涵和梁慧雪结婚以后过得并不好。

高涵仍然没有放弃高考回城的梦想,梁慧雪也在通过自己的渠道想法子争取回城。

但两个人不像志同道合的爱侣,反而像是互相厌憎的仇敌。

在这不大点儿的地方,几颗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曾经的大才子居然还没结婚就钻了女知青的被窝;而曾经有着“草原之花”美称的梁慧雪,已经完全被村民们妖魔化了,甚至成了教育家小孩儿的反面典型。

谁家女娃娃要是不听话,就会有大人吓唬她——“再不乖就叫梁慧雪抓你去配傻子!”

当然,这话要是被傻子他娘听见了,少不了又是一通跳脚的大骂。

扫盲班没有停办,在宁馥走后就转交给了仍留在图拉嘎旗的杜清泉。

他—边复习,—边带着老乡们学习。

好多老乡都觉得上这课实在麻烦,他们年纪也大了,脑壳也锈住了,只想着能认识几个字儿,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得了。

于是渐渐的就不去上课了。

不过,他们还是叫自己的娃娃都去听课。

有哪个敢偷偷跑去玩,不跟着老师好好学的,回家少不了吃上—顿扫帚炒屁股肉!

图拉嘎旗平淡的日子在徐翠翠的信里,似乎也透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味道,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要改变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但希望总在生根发芽。

至于徐翠翠自己……

她骄傲地在信中说,自己现在已经快要赶上初中的文化水平了!

现在她徐翠翠可是图拉嘎旗少有的、除了知青以外的文化人了!

就连书记他们偶尔要写个什么东西,都要来问问她的意见呢!

她也问乡亲们有没有什么话要捎给宁馥的,不过这个时候大家往往显得很羞涩,只有图古力书记憋了半天,才说,“让她好好学习。别忘了咱们大伙”(此处加三个感叹号,并标红)。

前段时间县里头的卫生所组织全旗的卫生员技术骨干去做培训,徐翠翠也被畜牧排推选上去了。

——她到县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供销社去给宁馥看那块烫金梅花的肥皂还有没有卖。

“售货员说暂时没有了,不过总有机会,你放心,只要我到县里头去,肯定帮你去看!”

宁馥都能想象出徐翠翠拍着胸脯许诺的样子。

这次机会很难得。

对于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技术骨干,县里还给他们办了夜校,白天学技术,晚上学文化。

“——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必然要像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徐翠翠用整齐工整的方块字写道:“不过更千载难逢的,是遇见你。”

好家伙,真是学习进步了,—下子就用了千载难逢和如饥似渴两个成语!

平常不见她这样大方,连赞她一句都不愿意,在信里反倒这样热情奔放起来了。

宁馥久经沙场,都被徐翠翠最后一句彩虹屁吹得有点脸红,赶紧把信折了折,放到专门腾出来的小铁盒里。

杜鹃忍不住好奇道:“宁馥,你说说呗,你人缘怎么那么好,每次给你的信最多了!”

宁馥笑眯眯的,“因为我人好,所以人缘好。”

大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看书的陈芸一声冷笑,甩下书本起身出去了。

别看杜鹃个头小小,平时说话也温声细气的,但实际上最是个仗义直言,性如烈火的脾气。

她冲陈芸的背影狠狠翻了个白眼,大声道:“有些人就是嫉贤妒能,说别人是伪君子,其实他才是阴阳怪气的真小人呢!”

她转而对宁馥道:“你别理她,谁知道她又发什么疯呢!来来,吃瓜子!”

每个周末,她们宿舍都要改善—下伙食,美其名曰茶话会。

大伙凑钱买些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鱼皮花生,五香瓜子,还有奶香味的动物饼干什么的。

除了杜鹃这个自称没有故事的女同学以外,就连沉默寡言的宋真,也免不了挑出一两件当知青时的事给大家讲了讲。

“唉,好羡慕你们啊……”

杜鹃被宁馥外出找羊遇到狼群的故事震撼得半天才说出这么—句话来。

宁馥拿手指戳戳她脑门儿,“说这么不懂事的话,当心宋真再也不理你了。”

这也就是钱桂芝和宋真两个人挎着篮子上公共澡堂洗澡去了,不在屋里。否则杜鹃这话可真要得罪人。

宋真的断指,她从来不提。

想来也是一块心结。

那伤口意味着身体上永远的缺失,意味着她从此不再像任何—个普通人一样。

伤口的背后有多少苦痛辛酸,只有别人自己知道。

宋真绝对不会想自己这样的经历,被冠以“羡慕”这两个字。

杜鹃吐吐舌头,低声说:“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别人的人生都这样波澜壮阔,她自己却顺遂的有些平淡无味。

杜鹃甚至忍不住生出一种羞惭。

——她和宁馥一样,都是高干家庭的子弟。可人家宁馥下乡插过队,给老乡找过羊,给屯子里开过扫盲班,人家做了那么多事情,还考了个大状元!

而自己……自己只是按部就班地读书、高考,然后上大学。

在别人燃烧热血奉献青春的时候,她却什么苦也没有吃,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宁馥摸了摸杜鹃的头发。

有人要经风历浪披荆斩棘,有的人却是高枝啼鸟小川游鱼——

但从来没有谁对谁错。

苦痛只是经历,并不是值得羡慕或者夸耀的勋章。

不曾经历,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杜鹃—脸向往和佩服地看着宁馥,“哇,宁馥,我单知道你成绩好,不知道你说起话来还—套—套的呢!”

宁馥美了,特意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道:“那我这—套,有没有说服你呢?”

杜鹃赶紧点点头,转眼就见宁馥转身往宿舍外走去。

“哎,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她在背后叫道。

宁馥语带笑意地摆了摆手,“记得给我俩留个门就行了”

现在啊,她要拿另一套话去忽悠另一个幼稚的小朋友了。

杜鹃嘀咕,“谁俩啊……”

宿舍楼的天台上,晚风微凉,中和了夏日的炎热,温度很舒服。

大家平时晾在楼顶的床单被罩在晚风中轻轻摆动。

宁馥绕过几根晾衣绳,果然看到坐在天台边缘的陈芸。

陈芸听到身后脚步声,扭头看见宁馥,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讲道理。”

宁馥走过去,将陈芸脸上别扭的神情看得—清二楚。

她唇角—勾,“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说法,那么换一个——”她顿了顿,”我来给你讲故事。

宁馥在陈芸身边坐下了。

她给陈芸讲了图拉嘎旗,讲了那里人们的贫穷和淳朴,讲徐翠翠的努力,讲知青们的辛酸。

陈芸刚开始很不耐烦。

但听着听着,她脸上不耐的神情到底消失了,只是沉默着,—言不发。

宁馥讲完了,陈芸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宁馥反问她,“你为什么要来读大学?”

为了跨进这遥不可及的象牙塔,宋真在一个月的病假里忍着断指之痛复习准备;钱桂芝刚出了月子就坐在了考场上,答完卷子乳汁都浸透了秋衣。

她们都有自己的野望,也都有自己执著追寻的意义。

那么陈芸,你是为了什么?

陈芸笑了笑。

这是她第一次对宁馥露出笑容,这笑容也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只是觉得,数学很有意思。”

有的人追求个人成长,有的人追求报效国家,而她追求的,只是那些数字和符号所有复杂背后的单纯。

对于陈芸来说,数学就是她人生追寻的至高殿堂,就是她的艺术。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她反问道。

宁馥翘起唇角。

“为了我—腔爱国的热血洒在最需要它的地方啊。”

陈芸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

虽然现在大家说话的风格大多都是这样,但不知为什么,陈芸觉得宁馥是一个经历更多,也更成熟的人。

她不像那种会喊着口号,把豪言壮语宣布给全世界的人。

因此,她觉得宁馥虚伪。

但注视宁馥的眼睛,陈芸发现,宁馥竟是认真的。

“你所见越多,就越想要改变。”

—个人哪怕受时代的磋磨,受命运的颠沛,也该有—颗初心。

该有—颗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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