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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生花对于小民来说并不便宜(所以才有像生花的市场),卖花的孩子笑嘻嘻道:“娘子簪的好花!正好四十个钱!”

此时生花若是名品,如姚黄魏紫,哪怕是插戴的鲜切花,也卖的极昂贵,有一贯钱一朵的。不过大街上提篮人的营生,没有那样的本钱,都是普通花卉,两三文钱、三五文钱一朵也就是了。

然而饶是如此,红妃随手买些花也是城中散工两顿饭钱了!难怪上回听孙惜惜算账说,东京城中百样营生都是流水价的钱,只说小小的卖花,一家均算也有一百钱罢,东京城百万人,便是一万贯。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百万丁口和百万户口是两回事,但也看出东京市民在花上舍得花钱。

红妃回了账,抱着花往一边扇子巷去了。

去时耳边各种叫卖声很零星,显然此时的北桃花洞还不是热闹的时候,和城中别处大有不同——北桃花洞的繁华在于二三十家官伎馆,以至于半个坊市内的‘作息’都几乎是跟着官伎馆转的。

红妃这辈子从小生活在北桃花洞这方寸之地,对这里再熟悉不过。整个北桃花洞是一个长方形,中间与南桃花洞以宜春门大街隔开,而北桃花洞内部则是由一横三竖,‘卅’字形街道分割。

一横是‘杨柳街’,以大街两边遍植杨柳为名,当心一竖则是‘桃花洞北街’,这个‘十字’是主街,二十多家官伎馆也在主街上夹杂分布。至于两边的两竖,那就是四条巷子了,临街地方也是大大小小的商铺。

而就在北桃花洞不大不小的区域内,几乎全是做生意的,铺子安插的比别处都要紧凑一些。除了官伎馆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酒楼、茶坊、点心铺、饮子店、胭脂铺、银楼、裁缝铺、牙行、浴堂、骨董店、绸缎庄、家具行、文具店、书铺、乐器行、香料铺等等等等,总有数百家罢!

撷芳园在杨柳街底部,旁边往里正是扇子巷,据说早年这里还没有官伎馆时整条巷子都是做扇子的。如今这里也有扇子店,但这条巷子里最多的还是各种家庭学舍——别看外面没有挂招牌,生活在桃花洞的人都知道,许多艺人年老之后以授艺为生,大半聚居于此。租赁的房子既可自家住,也能用作教室。

官伎内部有新竹学舍可以培养预备官伎没错,但离开学舍之后,很多上进的官伎并不会停止学习,挤出时间在此学艺的也有不少。另外,南桃花洞的私妓也有学艺的需求,其中一部分私妓人家的鸨母、干爹也会送天资好的女孩子来此学艺(大概是北桃花洞这边多是官伎,自忖技艺高的老艺人也更多在此开门授徒)。

红妃才走进扇子巷,就隐隐约约听见了乐器演奏声、唱吟声,这和巷子外面生意人都打不起精神来的景象完全不同。

孟思故就住在扇子巷,红妃熟门熟路地往里拐,见到一扇黑油门半开,走过去看了看,果然是孟思故正在试琴。

孟思故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说是乐工,更像是个文士。而且他本人信佛,平素吃斋养生、修身养性,只是没有剃度出家而已,这更在他身上添了几分静气。

他见是红妃在门首站着,知晓她是为什么来,微笑着点了点头:“进来罢——小五,将前两日完工的嵇琴取来。”

小五是孟思故新收的小徒弟,十分机灵,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大盒子出来了。

红妃将手上抱着的荷花和蜀葵递给孟思故:“烦待诏了,三两枝花外头来的,我见得可爱,待诏好去插瓶。”

因为是相熟之人,称得上是忘年交的孟思故对着红妃无一点儿客套,自顾自便寻来插瓶,摆弄生花供佛去了。至于新琴,红妃自己看就是了——取出大盒子中和自己记忆中二胡一般无二的‘嵇琴’,红妃也是有些期待的。

虽然她对二胡的热情完全无法和舞蹈相比,但她在这上面也是花了心思的即使她钻研乐器、唱歌很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补强舞蹈。

学过舞蹈的都应该听说过类似的理论,对于音乐的感觉可以决定一个舞者的上限!所以一些专业的舞蹈学院常常有安排音乐课,并尝试着让孩子们学唱歌、表演音乐剧什么的。

红妃拿起弓子仔细打量——弓杆是老红竹,弹性强、粗细均匀。而弓弦是一束白色的马尾毛,择选青壮年马匹马尾而来。马尾毛表面的鳞片与其他动物毛发的鳞片相比摩擦性更好,用了松香之后还会增加这种摩擦性。

还有胡琴本身,琴筒(其实就是共鸣箱)是老红木制成说实在的,红妃上辈子用的那把二胡还是缅酸枝的,可比不上这老红木!一般用老红木的,都是演奏级了。

老红木经过数年的自然阴干,失去了水分,保证了制成乐器后不会因为含水量变化而开裂、变形。也是好在老红木是此时高档家具的用料,而木料在制成家具前也常见阴干的,所以这材料得来并不算难。

老红木的琴筒是后世常见的六角横截面,无论外部还是内部都是波浪状,这样在外形更加饱满美观的同时,也增加了共鸣箱内部空间,无形之中扩大了共鸣效果。

还有琴筒后方滤音、传音的琴窗,裹着琴筒的琴皮(就是平常看见的那层蟒蛇皮,那是真蟒蛇皮,直到红妃上辈子时也没有人工生产的替代品)等等,每一处都是按照红妃记忆中的样子来的。

红妃调了调琴轴,定了音,又给擦了松香,这才上手去拉琴。自然流泻出的音律表现力很强,就着这手感红妃拉了平常用来练习的《孤星独吟》。

这是电视剧《风云》中雄霸见到无名时,无名所拉的曲子,红妃第一次听到就很喜欢,学会之后一直自作练习曲来着。

曲子是现代的曲子没错,但具体到这曲《孤星独吟》却是古风曲,而且不论什么时代,对音律美的感受是一样的,就在红妃拉曲时,原本在小佛像前供花的孟思故也怔住了。

二胡之声本就天然有一种哀戚,再加上也能奏慷慨之声,演奏这曲《孤星独吟》确实恰如其会。既有江湖子弟江湖老的豪迈,又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情之所极,至于潸然泪下!

一曲罢,不知什么时候隔壁教唱的声音也停了,红妃抬头正看到两个搭着□□看过来的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是老师,少的那个是弟子。做弟子的眼睛很亮,问道:“小娘子拉的什么琴,怎得从未见过?”

“是嵇琴,请孟待诏特意制的。”古时候乐器根本不可能做到现代乐器那样形制统一,一样乐器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再正常不过。一些人根据自身的需求做出修改也常见,如果改出来效果好,自此传播开,未来成为‘正统’也不是不可能。

“嵇琴是恁般吗?”说话的人似乎自己也有些把不准,但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而是新的问题冒了出来:“方才小娘子拉的什么曲?”

“听一路歧人拉过,只说是信手而来,无名,且叫它《无名曲》就是。”红妃只能如此说,说过之后那边的小弟子隔着墙说了几声‘妙音、妙音’,这才下了墙去。

“琴虽是我亲手所制,却是未曾想到”孟思故这个制琴的人也没有想到这把琴拉起曲子来表现力出色到这个程度。他自己制琴时肯定是试过音色的,但一来他并不擅长嵇琴,二来他对红妃请他造的‘新式嵇琴’更不了解,真正的演奏效果总是没那么清楚的。

和孟思故的心情不同,红妃是非常惊异的他惊异于孟思故凭直觉做出了一把这样好的二胡!

别看红妃对二胡的构造,各个技术要点了如指掌,但只是知道这些是制不出好琴的!就算不说匠人本身需要这方面的经验了,就说制作工艺本身,那也是乐器厂一代一代慢慢试验出来的——形制是固定的没错,但其他的呢?

别的不说,就比如一把二胡的厚薄,是越厚越好吗?还是越薄越好?都不是,它有一个分寸,而且这分寸具体到每一把琴身上,根据材料等方面的不同也有微妙差异。而其中的把握,要靠数代积累的工艺。

红妃对这方面了解也不多,所以只能靠孟思故自己摸索。

红妃自己也不是专业的二胡演奏者,要说摸过什么顶级好琴那也是没有的。但就她有限的经验,这把新琴不差她上辈子拉的那把上海民族乐器一厂的缅酸枝琴。那把琴够不上演奏级,也是演奏级以下的中高档了!

在此时能得到一把这样的琴已经是期望值以上了!

孟思故也是极通音律之人,叹息道:“‘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可见是真如今制得此琴,也不枉殚精竭虑一回了。”

请孟思故出手制琴并不便宜,像红妃这样特制的还得加价(此时的乐器行价,若是古时流传下来的,价格是不好说的,属于上不封顶的商品。而当世匠人所制,名家所作、价极高者有几十贯、百贯的,而除此之外,像是一把月琴,十贯以上就能得到质量优良的了)。

红妃当初和孟思故说好的价钱是八十贯,这个价钱对的上孟思故的身价,但孟思故在这把琴上花的心血可比平常的定制琴多的多!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在琢磨这把琴的分寸细节,这方面他甚至没有可参考的,只能自己慢慢试!

而之所以答应这样一宗活儿,与其说是为了报酬,还不如说是孟思故自己对此有兴趣。他之前已经为红妃制过一把二胡了,只不过因为是第一把,没有经验,也没有太多时间琢磨,成品有些不尽如人意(对比市面上的嵇琴表现力已经很可以了,只是孟思故能感觉到,红妃托他制的这种嵇琴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如今听红妃一曲,确定自己的猜测一点儿没错,孟思故这才觉不枉自己辛苦一场。

“佳琴妙音!当得一贺!”孟思故满意了也就不在意别的了,只让小五取来茶具亲自给红妃烹茶。他性格一贯如此,相交得来的人是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年龄、性别的。别说是如今了,就是三年前第一次找他制琴时的红妃,他也是‘以友相会’的。

烹茶时孟思故问红妃:“金鳞本非池中物娘子你今后必是前程远大,带携这把琴也留名,此时该取个名才是。”

红妃摸了摸弓子,想了想:“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此琴有‘肝肠寸断’之音,以‘断肠’为名也好。”

“妙啊!”孟思故很喜欢红妃的说法,乍闻二胡琴音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红妃这一说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当下也不烹茶了,让小五取来刻刀,便在琴身上刻下‘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一句,旁边又以古篆字刻下‘断肠’二字。

一阵‘悉悉索索’声后,孟思故吹去木屑,字迹婉然。

红妃就是这样捧着装‘断肠’的盒子回的撷芳园,而她回去时正是午前,撷芳园已经忙碌起来了。下仆们都在打扫卫生,为后院各处送水送东西,外账房在和一些回账的商人算账,内账房则是在算馆中官伎与官伎馆的分账

红妃先回了小院,孙惜惜此时正热的不行,数了钱要让外头经过的小阉奴跑腿买些饮子来。见红妃怀中抱着个大盒子,视线便挪了过来:“这是孟待诏制的琴?”

孙惜惜知道红妃学嵇琴,平常也见过红妃练习,承认那种经过改良后的嵇琴非常好听、非常特别,但她对此没有太大好奇心。摇摇头后又缩回了房间,房中属于她的那张书案上铺着画纸,刚刚她显然在练习作画。

对红妃、孙惜惜她们这些学童来说,过去在新竹学舍的五六年,所学的东西真可以说是又多又杂!除了女乐的看家本领跳舞、唱歌、乐器外,还有很多别的项目,譬如吟诗作画、下棋烹茶、点香插花、游戏化妆等等,这些都被纳入了红妃她们的学习内容。

跳舞、唱歌、乐器一般需要主修一门,辅修两门,当然,若有余力,三门齐头并进也随意。至于其他的,就按照各自情况或者深入钻研,或者浅尝辄止——简单来说,舞乐是所有官伎的根本,而其他的则可以成为区分自己和其他人的‘特点’。

当然,若是舞乐根本足够厉害,本身就成为招牌,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增光添彩,那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是极少数。

像孙惜惜对自己就没有这样的自信,所以选择在作画上下大功夫这也是在为未来‘立人设’做准备了。

孙惜惜重新动笔练习画画,只是这会儿红妃回来了,总得擦擦汗、收拾收拾,就算注意了不弄出大动静,也还是让孙惜惜有些静不下心来。她侧过头见红妃正就着刚刚打来的一盆井水擦脸,因为没化妆的关系,只擦过两遍便干干净净——墨色的眉、鲜红的嘴,落在比她笔下画纸更加素白的脸上,孙惜惜一下便怔住了。

红妃擦洗过后便歪在床上,似乎全无仪态,却偏偏让旁边觑着的孙惜惜说不出不好来。像是山野间一株开的极美的花木,和盆瓮里的花木姿态不同,但谁又能说那是错的、那是不美的呢?

孙惜惜看着红妃紧接着又拿出了原本就搁在枕边的一本书,似乎是新出的文集?总之很快红妃就看入了神,一种闺阁读书的情趣自然就生出来了——这就是美人的好处,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画一样。

而对于孙惜惜本人来说,她倒是没有立刻注意到这个。看着读书的红妃她更多是纯粹的心情复杂红妃不只是舞乐本行在学舍中首屈一指,书也读的最好,似乎无论什么事她都可以轻松做好一样。而她只是想做好一件事,已经是千难万难了!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朋友,心情也很难保持完全正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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