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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启帝笑着摇了摇头:“朕听说你儿子和谢家已经退了婚约,转向和温家议亲,既如此,没来由,你何必去费这心力?”
光启帝是个仁君,和朝臣们说话时都是一幅温文尔雅的做派,便在政事上也是温吞守成,恰如先帝当年所说“太子不类朕,恐不能负江山”,幸而内有朱太皇手腕精明、外有李玄寂坐拥雄兵,这两者一力护着光启帝,光启帝这龙椅坐得稳若泰山,时日长了,自然有帝王之仪。
他虽是笑着,语气却微微地沉了下来,他望着李玄寂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居上位者的威严:“当年出事之后,朱太尉已经引咎退隐,朱家上下人等皆不知情,如今也不好再去苛责,何况,朱家,那毕竟是太皇的娘家,太皇向来对儿孙辈多有爱护,你是知道的,何苦去伤她老人家的心。”
李玄寂闻言,神情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他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皇上所言甚是,那便是如此吧。”
年轻的燕王生性淡漠,人前总是一幅冷峻的姿态,光启帝只当他是一柄剑,锋利的、足以斩破万物的剑,从来没有见他笑过,而此刻,光启帝却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李玄寂马上敛起了神情,恭敬地道:“是臣唐突了,惊扰了皇上。”
光启帝觉得方才那一瞬间大约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他温和地安抚道:“玄寂难得过来,不如留下和朕一道用膳。”
这时候,寝宫里面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陛下……”
纤手挑开纱帘,露出了一个瑰姿艳逸的女子,她刚睡醒的模样,云鬓疏松,罗裙半掩,眉目间春情浓郁,如海棠承露、胭脂微红,艳到了十分。
她似乎是刚刚才看到了李玄寂,立即惊呼了一声,缩到了纱帘后面,隔着帘子,娇嗔地道:“原来有外臣在此,陛下也不提醒臣妾,险些让臣妾丢脸了。”
光启帝又笑了起来:“玄寂不是外人,原是朕疏忽了,三娘勿怪。”
那女子却是朱三娘。
李玄寂立即站了起来:“臣失礼了,臣告退。”
不待光启帝挽留,他很快退了出去。
这会儿天已经大亮了,但秋天终究是清冷的,连日光都是一种萧索的白色,照着宫城墙、琉璃瓦,琼楼高台不见尽处。
李玄寂出了光启帝的寝宫,慢慢地在宫道上行走,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张辅垂手跟在后面。
“皇上几时纳了朱三娘?”李玄寂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张辅如实答道:“有些日子了,原是刚入秋的时候,皇上偶尔感了风寒,太皇命三娘子前去伺奉,皇上怜她殷勤,就留下了,如今正得宠。”
李玄寂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后宫又要多一个朱氏女吗?”
这个问题张辅不敢回答,低头而已。
“这天下,应是李家的天下,而不是朱家的。”李玄寂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辅心里一咯噔,想起了先帝临终前的那番托付,心中越发不安起来,讪讪地赔笑:“那自然是如此。”
李玄寂想了一下,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秋日中的巍峨宫城,轻声自语:“何况,我已经答应了谢家的那个小姑娘,要为她做主,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
张辅遽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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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鼙鼓动地来,惊破了长安一城秋色。
突厥国阿史那罗侯打败众多部族首领,夺得王位,是为莫多可汗。这位新任的可汗野心勃勃,对中原的富庶繁华垂涎三尺,遂于这一年的秋天,伙同吐谷浑、薛延陀等部,纠集大军数十万,悍然向周朝发兵,攻破安西都护府。
大都护将军郭孝进仓促之间不能应敌,一路败退,连失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四重镇,安西沦陷,人马死伤惨重。
八百里军报加急传到长安,朝野上下震动,形势凶险,此战若败,则国本动摇,山河不稳,文武百官忧心忡忡,皆道非燕王者不能御此强敌。光启帝连夜召见燕王,令其即刻率部出征,迎战突厥。
将军百战,当马革裹尸,为人臣者当为君主社稷尽忠,纵然凶险,也应效死,众人皆如是道。
长安的大雨如注,连绵不绝,已经数日不曾停过。
李玄寂领命,即刻调集麾下兵马。
长安城外,马蹄如雷,长戟如林,无数战马汇集而来,马蹄声轰轰隆隆,连城门似乎都要震动起来。黑压压的士兵列阵齐整,持着金戈铁盾,在雨中奔跑前行,雨水打在铠甲上,升起了白蒙蒙的雾气,弥漫成一片,一眼都望不到头。
李玄寂骑在马上,左右骁卫大将军列于其后。他的气势凛冽、目光冰冷,他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奔涌而出,在滂沱夜雨下、在千军万马中,他毫无疑问是如山岳一般的存在,长剑指向,众军皆从之。
星和月都被大雨所冲散,天光黯淡,只有城楼上挑着长排的风灯,在风雨中飘摇,指向前路。
在这兵马涌动中,有一骑飞驰,出了城门,径直朝这边过来了。
疾风营的卫兵迅速策马上前,将来人拦住。
赵子川从赵继海的身后出来,跑了过去,和疾风营的卫兵说了几句什么,过了一会儿,卫兵们让开了道。
一匹漂亮的小白马跑过来,谢云嫣从马上跳了下来,她戴着青箬笠、披着绿蓑衣,在雨中朝李玄寂奔来。
“又来胡闹!”李玄寂倏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快退下!否则以军法论处。”
“这是第三件事。”谢云嫣拦在李玄寂的马前,她伸出了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小金铃,她跑得太快,有些喘,急促地道,“我想和您说两句话,只有两句,说完我就走。”
李玄寂的眼神在风雨中显得晦涩不清,他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下雨的声音那么大,“哗啦哗啦”的,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这声叹息。
他略一抬手。
左右骁卫大将军立即退后了。
“说吧。”李玄寂的语气是冷漠的,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云嫣双手合十,她的神情虔诚而庄重,就如同她在佛前的供奉,以檀香、以莲花、以顶礼膜拜祈求佛的慈悲。
“我想告诉您,我求过菩萨了,把我的福气分给您,本来我还要留一半的,现在大方一点,统统都给您,诸天神佛保佑您,血光不侵,邪崇弗近,您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着您。”
她的眼睛生得那么美,似春华、似秋水、似天光垂落,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有月色弥漫过山林和原野,将他淹没,几乎无从抗拒。
她在担忧他吗?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是战无不胜的燕王,朱太皇也好,光启帝也好,还有朝中文武百官,众人皆对他说:“此战必胜,不破楼兰不须还。”,只有她,巴巴地跑过来对他说“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真是小家子气,令人发笑。
只有她会对他这么说,这世上,只有她而已。
李玄寂的心刺了一下,有些酸、也有些疼,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会,这样不好,他是威慑四海的燕王,本不该有这样脆弱的感觉。
他的手指屈张了一下,有这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伸出手去,在众军之前、在万目睽睽之下,他能不能……轻轻地摸一摸她的头?
飞廉站得有些不耐烦了,仰起头,在大雨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鸣。
隆隆的战鼓倏然敲响,如同风雷涌起,冲破长空。
李玄寂的手又收了回去。
谢云嫣退后了一步。
风那么大,雨那么急,青箬笠亦不能遮盖,她仰起脸,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水,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
年轻的女孩儿,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望穿了这一夜冰冷的风雨,她生怕他听不见,握住了小拳头,大声朝他喊道:“玄寂叔叔,您不回来,我就一直等,我说过,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我总会等到您的。”
她的声音被风吹雨打得断断续续的,李玄寂屏住了呼吸,唯恐漏掉一个字。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
他的心口突然变得火热,如同烈焰焚烧,他想,如她所愿,他会平安归来。世人视他为修罗鬼刹,那也无妨,为了她,他甘为厉鬼,斩破一切,回到她的身边。
李玄寂深深地望了谢云嫣一眼。
目光交错,如同水与火。
然而,还没等谢云嫣看清楚,他一声断喝,倏然策马前驱。
万千军马追随在他的身后,如风云翻卷,如浪潮汹涌,奔腾而出。
他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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