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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

胤朝成帝四年。

北6,瀚州,北都城。

按照蛮族的纪年,这一年是风年,北风来得很早,随即是狂飙的暴雪,难得看见天空放晴。朔方原周围的青阳牧民都带着牲口避进了北都城里,扎下简易的帐篷,等待雪晴。两个月过去,瘦羊差不多杀光了,已经开始宰肥羊了,羔子熬不过严冬,几乎是全部宰了,可是天还是阴沉的铁灰色,像是盘鞑天神震怒的脸色。据说城外的雪更大,南方铁线河边的草场也没有躲过这场暴雪的侵袭,道路差不多封死了,好些日子没有外面的消息传回来了。人们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十七年前有一场雪,可以和这场相比,像是末日一样,最后已经开始杀马了,贵族们纷纷杀了奴隶祭天,女人们纷纷把夏天怀上的孩子给打掉了,因为即便生下来也活不下去。那一年北都城里生下的不多的几个孩子中,有大君的幼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盘鞑天神怒了,在惩罚青阳,有人这么私下传着。夏天已经有不好的兆头,一直健康的大君某一天忽然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从此就站不起来了。金帐宫里的消息说大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政务都落在了大王子比莫干的手里,又有消息说几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帐中争吵,最后几乎拔刀相对。从此大汉王们各守自己的一片寨子,再也不进金帐议事。

周围已经没有什么野物可以捕猎了,偏偏几个不死心的猎人又被狼咬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怕是暴雪把北方的狼群驱赶到了朔方原周围。

深夜。

朔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一团一团地横扫而过,像是天裂开了口子。寒风从帐篷的空隙中钻进来又流走,有如低低的呜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像是低低的呜咽,又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听着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来。

“听着真凄凉啊。”披着貂裘的青年喃喃自语。

他背着手站在帐篷口,把羊皮帘子拨开一线,雪花冲进来迷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睁开来默默地看着外面,神色郁郁。

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急了起来:“哥哥!这可不是我们感叹的时候,大汗王们的刀枪就快递到我们喉咙口了,你可想想办法啊!”

“铁由,你不懂的,有时候听多了这笳声,心里荒得像是长草,动刀动枪的事情就总是提不起精神。想想我们和几位伯父斗了那么多年,又把旭达罕贬到了外面,可为的又是什么呢?都是青阳的子孙,谁也没得到什么好处。”

“哥哥你说这样的话,大汉王们可对我们没有怜悯!”铁由更急了,“派出去的斥候有回报说,这几日大汗王们寨子里都是磨刀的声音,全部的羊都杀了烤,开了酒窖没日没夜地喝酒,这是要动手啊!哥哥你……”

“她睡了么?”比莫干没有理睬弟弟,扭头去问伺候在旁边的小女奴。

“睡下了,睡前喝了一碗肉粥,现在大概已经睡着了。”

“你去那边伺候吧,这里不要别人进来。”

“是。”小女奴应了一声出去了。

帐篷里只剩下比莫干和铁由,比莫干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我那三个伯父什么时候能集中全部的人马?”

“若是集齐他们手里的三帐骑兵和所有能上阵的奴隶,一共是七万人,大概还要五天功夫,但是若是只等三帐骑兵到齐就动手,最多不过三天!九王那边虎豹骑在过山口的地方遭遇了暴风雪,带马还不如步行快,只怕还有七天的路程,大哥,现在没了外援,死活都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不能等了!”

“三天……”比莫干点了点头,“让我们的人保持戒备,等淳国的人来。”

“哥哥,这时候还等淳国的人?东6的人都是狐狸,那个洛子鄢怕是也不例外!”

帐篷外面忽然传来混乱的人声,刚刚出帐的小女奴又跑了回来。

“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比莫干皱着眉,“不是叫你去夫人那里伺候么?”

“有客人,东6的客人来了!”

小女奴的话音没落,已经有人一把掀开了帘子。随着卷进的大雪,一个人影大步而入,黑色的貂皮大氅上满是绵密的雪花,掉下来落在厚厚的羊毛毯子上,立刻就融化了。为他掀开帘子的是班扎烈,比莫干最心腹的伴当,他跟着进帐,仅剩的一只手按着腰间的马刀。

“洛兄弟!”比莫干上去抓住那个人的小臂。

“为见大王子这次,拼掉了半条命!”洛子鄢甩头抖去风帽,一张脸透着生青,眉毛上被雪染的透白。几年过去,他蓄了细细的胡须,因为嘴里呵出的热气融化了雪花,胡须上挂了几条细冰棱,看起来极其的狼狈。

他摔开比莫干的手,疾步走到火盆边坐下,从袖子里探出双手急切地烤火:“手指冻僵了,这样下去怕是要坏死。”

“光烤火没有用!”比莫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手扭曲着几乎是畸形了,是严寒中一直握着马缰的结果,“还是得掰开!”

“交给大王子了!”洛子鄢把一双手递了过去。

“拿油来!”比莫干命令小女奴。

他手上搓了油,拉着洛子鄢的手在火上搓动。洛子鄢的手已经不像是手了,摸起来倒像是块石头,冰得让人哆嗦。油差不多涂满了,洛子鄢的手才缓过来,只是依旧抽搐扭曲着。比莫干稍微减了几分力量,慢慢捏住他一个勾曲的指节,忽地一用力。

洛子鄢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涨得血红,可是没有呻吟出声。

“才好了一根指头,关节不松动开,以后就只能一辈子都是握马缰的姿势了。”比莫干瞥了他一眼。

洛子鄢张嘴吐出舌头来:“大王子看看我的舌头有没有冻掉?”

“能说话当然没有。”

“呵呵,”洛子鄢抽着冷气笑,“残了也没事,我不过是个说客,不是握刀剑的角色,留住这条舌头就可以随大王子征战了。”

“洛兄弟真是不怕死的说客。”比莫干笑,“怎么弄到这个地步?”

“我从南望峡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还只是细雪,走到半路,大雪已经没到马胸口了,沿途连马草都找不到,也辨不出路来。多亏带的是夜北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说,带着上次那匹死了小驹的老马,靠着老马识途,才找到了雪蒿河的河道,顺着结冰的河面一路摸到北都城,所带的五十个人,只有十七个活下来。”

比莫干点头:“这些日子我们的斥候也探不出道路,完全收不到外面的消息,原来南边的雪真有这样大。”

“那大王子的斥候有没有看见狼?”

“狼?”比莫干愣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变。

洛子鄢神情严峻:“如果不是狼,我们也不至于五十个人只剩十七个,一路上遭遇狼群竟然有三次之多,少则十几条,多则近百条。最后一次几乎没能从狼吻下逃生,多亏我一个属下聪明,杀了自己的几匹马,留给狼群当食物,这才换回一条命。”

“什么颜色的狼?”比莫干紧追着问。

“白色!”洛子鄢看着他的眼睛,“我想到的,大王子也想到了。”

“怎么?”铁由看着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白狼团,是朔北的白狼,”比莫干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不会错!铁由,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那次我们在沙伦堡忽然遭遇狼群,头狼是头白色的大狼,被阿苏勒一刀杀了的,那是朔北的大狼。”

“朔北部的狗崽子们能驯狼?”铁由吃了一惊。

“肯定有这种办法。东6人有种草,叫做木天廖,叶子磨成粉给老虎闻,老虎就像是猫一样。驯狼肯定也有驯狼的办法,朔北部既然能有狼骑兵,自然会有驯狼的法子。朔方原周围是见不到那种能骑的巨狼的,只有北部的冰原上过来。”

“可是这个时候周围连一个貂子都冻得不敢出来,白狼团那种大狼群怎么可能冒着雪过来?”

比莫干摆了摆手:“白狼团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朔北部的狼骑兵就没有出动过几次,都是在北方严寒的地方游荡,据说他们可以和狼共处,一起捕猎牛羊,而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就会吃狼。楼炎的白狼团是足有几万匹恶狼的大狼群,可是其中只有几千匹是骑乘的白色雪狼,剩下的都是食物。如果无法捕猎,他们就会放任雪狼咬死其他的狼作为食物。”

洛子鄢忍着痛点头:“我也听过类似的传闻,楼炎简直像是恶鬼了。”

“这个时候朔北部的狼骑过来,难道是……”铁由试探地看着哥哥和洛子鄢。

“局面越来越乱了。三位大汗王在调兵,九王的重骑来不及赶回来支援,这时候如果真是楼炎的狼骑出现,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三位大汗王和他勾结。”洛子鄢盯着比莫干,“东6所谓借刀杀人的典故,我跟大王子说过。”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难道旭达罕也……”

“没有,”铁由说,“根据斥候的回报,这些日子旭达罕在外面很老实,没有什么动静。何况我们还派了八百个轻骑看着他,他就算有心也不敢动。”

“难道伯父们会越过旭达罕,去寻求朔北的支持?那么就算他们得到了北都,他们又怎么填饱楼炎那条恶狼的胃口呢?”

“大王子疏忽了,”洛子鄢说,“虽然旭达罕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可是朔北部阏氏生的儿子可不只是旭达罕和贵木,虽然隔着千里,大王子忘记了你最小的弟弟么?”

“朔北的狼崽子想扶阿苏勒!”铁由忽地明白了,声音高了起来,“阿苏勒若是真的登位,楼炎和大汗王们都有好处!”

“只能说可能,”洛子鄢一只手刚刚恢复过来,摆了摆手,“以楼炎的实力,想要霸住北都还不可能,不过如果拥护他的外孙成为大君,确实可能令他心动而和大汗王们合作。他的狼群一接近,大汗王们立刻有调兵的动静,可能不是巧合。所以我路上急赶,即便能快上一刻也是好的。大王子,这是生死关头,不能犹豫了啊!”

铁由站了起来:“洛兄弟这话说得没错!哥哥!我们帕苏尔家的命脉不能绝在这里啊!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阿妈!”

洛子鄢把比莫干手里的手抽了回去,也站了起来:“大王子早做决断吧!大君重病不起,大汗王们磨刀在侧,楼炎的白狼团又逼近北都,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不死大汗王,就死大王子,别人屠刀架在脖子上了,难道还能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么?”

比莫干默默地坐着,盯着炭火盆出神。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帐篷外的笳声又变得清晰起来,一丝一丝地在风里面纠缠复又解脱,像是雪落在地面上,压在下面的雪融化了,带着寒意慢慢地渗进泥土里。

“听着真是凄凉啊!”笳声断绝的时候,比莫干又说。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拉地响。呼玛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佝偻着背从纛杆下走过,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这么没了。虽然早知道在金帐宫里当女官是这个结果,现在想起来还是挡不住心上泛起来的凄怆,不过金帐宫就是这样,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间插着龙血花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后来变成了青阳部的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一起被用大车送到北都城来和亲,下车的时候,她的姐姐惊恐不安,十七岁的勒摩却用尽全力那样死死地盯着大君,脸上绷得紧紧的,却掩不住那股孩子气。大君只是笑了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手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帐篷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伺候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下,手持磨石打磨手里一柄凶蛮的重刀。那是铁氏兄弟中的弟弟铁益·巴夯·积拉多,青阳有名的将军。巴夯在这里守了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和哥哥巴赫一起来看望大君,就再没离开。呼玛不懂男人的事情,不过在金帐宫时间长了,多半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张弓搭箭,乱得很,金帐宫周围也多了很多不熟悉的面孔。所以巴夯一个将军亲自在这里守着,小半个月没解过铠甲。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腰放在巴夯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的。”

巴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呼玛知道这个将军本来是个不长心肝的人,总是咧着嘴大笑的神情,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巴夯一直不苟言笑,没事的时候就摸出磨石来磨刀,低头想着什么,倒像是他精悍的哥哥。呼玛觉得心里越地重了,只盼着这个糟糕的冬天能赶快过去。

掀开了内帐的帘子,呼玛就看见了床上年老的男人。他身上裹了一件东6制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是睁着眼睛的,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原本那块锋利的白翳像是扩散开了,瞳子灰蒙蒙的。他握着床边女人的手,不说话。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呼玛知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见前方的东西,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床边的女人却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疯了,就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忽然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龙血花的十七岁女孩

呼玛佝偻着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着,“阿苏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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