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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晋梁大人,长兄是吏部尚书,他完全可以当个有实权的官职。有实权,一般指不见得官职高,但能卡人与银钱来往,能收人银子的地方。
但他不,他在上林苑监任职,是个为皇家管理御花园、牧场和草场或菜圃的地方。从表面上上看,如果他得宠,也是个弄臣一流。
当然他不得宠。
世家子有门路却去养花种菜跟马打交道,除了养出优良种马与军政有关以外,别的异花好菜种子,只与民生多相关。
袁训因为他主动上门,对他略加了解,心底全是好奇。
见他衣衫飘飘,来做客不是官袍,雪青色滚镶边儿宽袍,长长肥肥的袖子,很有晋人风气。从外貌上看,再有见过他的谈吐,袁训嘀咕:“不是绣花儿枕头,就不想去个好衙门报效?”
对着袁家院子东张西望,啧啧称赞的梁晋听到,愕然问道:“你说的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我?”袁训走到他身边,索性地把他认真笑话:“难道你也得罪你家尚书兄长,不给你好官儿做?”
梁晋一咧嘴儿:“嘿!小袁将军,你还是小,”
袁训就知道他有话说,望了望他。
清清嗓子,梁晋郑重其事:“不要小看我们这当小吏的,没有我们这小吏,跟地基土似的垫着,将军尚书是怎么高出来的?”
“可你也不是小吏啊,竟然是个不上不下,难道你喜欢养马?再不然你爱花成癖……”袁训在这里哑了嗓子,想到过了明路爱花成癖的那个人,是柳至。
梁晋不知道袁训此时心思,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袁训越是带着笑话他的口吻,梁晋越是洋洋得意:“小袁将军,本来我不敢高攀你,但听君一席话,要做大胆人。我说兄弟,”
袁训一乐:“听完我的话,你就占我便宜,听上去还怪我说的话?”
“论年纪,我比你大!论资历,我喝的风吃的雨比你多。看看我吧,我就不说你刚才那些话。”梁晋油头油脑,又腆胸挺肚的把袁训好一通教训:“不是像我哥哥那样当尚书,天天摆出脸色才叫忠君,不是像你一样,天子脚下花花地界儿你不呆,跑到关外喝羊血。你真不怕一身是骚。”
袁训嗤地一笑:“你继续说。”
“给我听着,你们干的是世人眼里轰轰烈烈忠君爱国,我们干的是柔软细致讨君喜欢。”
“听上去你跟个内相似的,”袁训哈哈笑出两声,宝珠都说他当兵几年话跟着粗,对面这梁大人又是来道谢的,话还说得装模作样,袁训没忍住,笑骂道:“没蛋的话全让你说干净。”
还柔软细致……
“你是一女人吗?”袁训乐得不行。
梁晋鼓起眼睛,冷笑连连:“小袁嘿!小袁。别圣眷高就眼里没别人。哥哥我今天上门是道谢的,说几句真心话给你说,也在道谢之内。”
“谁要你道谢了,瞧得起我只管来索酒过茶。”袁训在结交人上面从不含糊,把手一让:“日头毒上来,厅上坐去。”
这话痛快的梁晋也乐了,跟在袁训旁边去当客人,兴冲冲地道:“都说你小袁混蛋的时候是混蛋,不混蛋的时候是好蛋,果然,你是大大的一个好蛋。”
“那我到底是好蛋还是混蛋?”袁训无奈,梁晋挤眉弄眼的乐着:“你自己说呢?”
分宾主坐下,老太太的家人送茶上来,随即退出,小小客厅上只坐着他们两个人。
“好茶,”梁晋又把茶具看上一看,刚才要说的话就断在那里,浑然想不起来。
厅上挂着几幅书画,有古人的,也有今人的,其中小二画的一幅大螃蟹张牙舞爪好似活的,梁晋上前瞅过落款,摇头晃脑:“好画也,阮二公子好手笔。”又有几个青瓷瓶子,不是花插,就是梅瓶,现在不是梅花季节,梅瓶空着在那里,也让梁晋说出好句夸赞。
袁训斜睨着他,脚尖点地有声。
“主人这是不想待客的意思?”梁晋故意反问。
“我这是提醒你,除了这地面你没有夸以外,别的东西可全让你夸干净了。”袁训漫不经心。
听过以后,梁晋大笑出声:“哈哈,不好意思,还有你小袁的人我没有夸,我一直贬低你来着,贬低到一半,就蒙你引我到这里来,就夸上你的东西。”
对着袁训故意打量着:“这好大个儿的东西,却是什么?”
“我不是东西。”袁训说过,也是一咧嘴儿,失笑了:“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真心话。这话不听也罢。”
梁晋在袁训说出自己不是东西时,就一笑归座,恢复几分正经模样。见袁训果然抱怨,梁晋抖抖衣袍,笑道:“刚才全是玩笑话,接下来的才是真心话。”
袁训大大咧咧,一脸来者不拒,你说什么我都能听:“你就说吧。”
沉吟一下,梁晋道:“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现在另起开头,从头说过,小袁呐,我家舅爷要拿金子银子谢你,我说不必。”
“嗯?”袁训佯装瞪圆眼睛,满面让人截了财路模样。
梁晋微微一笑,他是不正经的时候很不正经,正经的时候又雷打不动。这老世家油子都有的风气,让他演绎个十足。
“有比金子银子更好的东西……”
袁训故意松口气给他听,喃喃:“这还差不多。”
正要摆出重新洗耳恭听架势,冷不丁的,梁晋肃然道:“我为你和我哥哥做个说合的中间人,你看怎么样?”
袁训正端茶让客,闻言后,先不回话,而是不紧不慢的在嘴里含口茶水,随后,“噗”,喷到地上,对着梁晋愕然面庞笑眯眯:“吓死我了,这话也是乱说的?”
梁晋望望地上的的茶水,再看看小袁将军的满面坏笑,不但不生气,反而胸有成竹的笑了,甚至自得浮现在面上。
他往后仰着身子,拖长了腔:“兄弟,当哥哥的痴长你几岁,打架没有你行,写字也没有你行,但这左右逢缘,是你应该学的。”
“你家那尚书铁了心和我缠不清,你要是不知道,出门打听去,凡是我升官,他都跳脚,我又没踩他痛脚。这事情官场上尽人皆知,别到了你嘴里,就全是我的不对。”袁训理直气壮。
梁晋似笑非笑:“这就把我刚才说断的话,我给接上去。我说兄弟,你小瞧我的官儿,当我养马种花的没出息,可是呢,你也不想想。你们全是当大差使的人,往上回个话,不是惹得天颜喜悦,就是天颜大怒。”
袁训慢腾腾嗯上一声。
“这就得有人哄不是?谁来哄呢?就得我们这小官儿的,干的不是军机大事的,哎,今天这花儿开了,异种名卉,外邦来的,水土不服的,我给弄好了,送上去看看,再大的怒气,让你们惹出来的,也是喜欢了。都说南桔北枳,但到了我们手里,到了天子脚下,它不服也得服,不长也得长,不开花也得开花,”
袁训大笑:“武则天洛阳贬牡丹,那时候没有你,所以牡丹遭冤屈。”
“你甭插话,听我说完。就这样,你们惹出来的气,我们给平了,你们弄出来的事情,”
袁训盯住他:“怎么样!现今一堆一堆子的事情,你牵匹马来就给解开?”
寂静片刻,梁晋不干了:“你小子怎么骂人呢?我来给你解事情,你说牵匹马来?”袁训忍住笑,摆手道:“好好,我说错话,你还有什么,我听着呢。”
“所以有惹事儿的,就有和事儿的。就像你袁将军外面吃了败仗……”
袁训也不吃这话:“你也别骂我。”
“就说比方,”
“没有这比方。”袁训寸步不让。
梁晋搔搔脑袋:“那,比方说,王爷吃了败仗,”
袁训又吭吭笑出来。
“王爷吃了败仗,伤了兵马,派你小袁将军回京里来讨粮草要兵马,”
袁训纳闷:“这种事情你不说上我不行吗?”
梁晋笑容满面:“比方说,有你,你回来了,面圣去,你说打败了,这事儿多丧气不是?皇上本来要恼,要打你板子,”
袁训没好气对着他。
“后来我送盆花儿去,异种名卉,南桔北枳,开得好,皇上消了气,就不拿你是问,你说我这官儿倒有多重要?”梁晋笑嘻嘻。
袁训翻眼对着屋顶子,抱臂不理他。
“所以……。”梁晋却不容袁训不出声,又开口唤上一声,袁训打断他,眸子正常回来,半真半假的道:“你就直说吧,绕弯子敢是不累?”
梁晋哈的一声笑,欢快地从椅子上站起,对着袁训走上一步,低声下气的姿态,语重心长的言语:“我这等人你都离不了,何况是我家哥哥,那么大的一个尚书,再对顶着有什么意思,听我的,说合了吧?”
袁训琢磨琢磨:“这就是你的谢礼?”总觉得哪里不是滋味儿。
“那你要什么,我让舅爷办去。”梁晋陪笑,嘴巴几乎凑到袁训耳朵上。袁训把他推开:“又内相上来了,坐回去才好说话。”
梁晋依言回去,见袁训若有所思,知道自己的话已对他起作用,起多少不知道,但总是起的,这就慢悠悠喝起茶来,不着急的催袁训说话。
半晌,袁训淡淡出声:“本来呢,我是不用买尚书大人的帐,”
“但也膈应你是不是?”梁晋为袁训大打抱不平,说得他家哥哥好似多讨厌:“就像柳家,多讨人厌呐。他眼里没有你小袁,兄弟,你要愿意,柳家我也为你说合。”
袁训才要啐,梁晋话飞快,不容他话出来:“但犯得着吗?他家现在不如意的事情正多,狗急跳墙似的,上赶着给他们面子,这没天理了。要说合,也是他家先说话,我这话对吧!”
袁训屏住气,有点儿明白什么,慢吞吞地道:“你家尚书大人托你来的?”
“没有的事儿,怎么可能呢?我哥哥多傲气的人,你小袁也一样。傲气对上傲气,只有我这下得去气的人,才能为你们说合,”梁晋笑容可掬:“这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人,比少一个人好,对不对?”
“好吧,”袁训总算肯松口,笑道:“我主要是给你面子,给你神神鬼鬼的面子,听人劝吃饱饭,你要说合,我权且听之。”
梁晋一拍大腿,乐道:“好,那你写幅字儿来吧,我带走。”
袁训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透着狐疑的神气:“你再说一遍?”
“这事儿啊,”梁晋没说以前,自己先笑得不行,像是接下来要说的话足的很开心。
他连说带手上比划:“我家哥哥,爱的就是好字好画。我寻思着为你们说合,得你满意,还得他愿意。”
袁训很想说不愿意就算了,但有人说合总不是坏事,就没张口。
“本来我说,以你名义,我出钱,给他送个女人。”
“我呸!”袁训就地就是一口。
“别急别急,我家尚书不是那爱色的人。后来我说,以你名义,我出钱,给他送几样子玩的。”
“我呸!”袁训又来上一口。
“别急别急,我家尚书不是那爱铜臭的人,他爱的呀,就是好字好画好诗,今人中他不要女人不要钱,也要喜欢的人中,有一个人就是你。”
梁晋一口气说完,对着袁训眨巴着眼睛喘气,那意思,现在可以明白,我说女人和钱,不过是比喻你的字更好。
袁训自然一听就懂,虽然这是恭维他的字,但袁训还是黑了脸。
他这边面色一沉,那边梁晋慌手慌脚模样。袁训板着脸:“你说完了?”
“差不多了,”梁晋呵呵。
“那该我说了?”袁训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梁晋搓着手:“呵呵,我听着呢。”
“这事情我吃亏!”袁训斩钉截铁。
梁晋犹豫都没有,回答就出来:“让我家尚书也给你小袁回一幅字,”袁训不错眼睛望着他,像要从他脑袋里挖出他还没有说完的来意。
“名士唱和,是天下乐事,你小袁有文才,我家尚书惺惺相惜。我家尚书有几笔工笔画好,你小袁也能赏识,”梁晋说得口沫纷飞,不像个上林苑监种菜的,倒像个大街上卖白菜的。
对于他这样的回答,袁训也不意外:“画呢?”
一幅已经裱好的画,打梁晋袖子里掏出来的。因为已经裱好,就有上下两道轴,能在袖子安放到现在,这画不可能太长。
约有袁训的巴掌外加一指长,宽也差不多就这样,上面是活色生香的一大朵子牡丹。
“牡丹真国色,任是无情也动人啊,”梁晋打迭起精神,看样子又要来上一出子自我吹捧,袁训止住他,把那巴掌大小的牡丹看来看去,把浓眉深深的拧起。
梁晋陪着个小心的脸儿,话却愈发的洒脱:“哈哈,你这是什么表情?有话直说,我还在这里呢,”
“这画是给我的?”袁训暗中掂量一下,梁尚书的画在官场上小有名气,这画是不错的,就是少两样。
梁晋赤眉瞪眼:“我专程送来。”
“那你拿走吧,我今儿也没功夫写字。”袁训把画卷卷,看似散乱,却不是胡乱而卷,带着小心怕揉碎那画。
不然以袁将军的,一把就捏碎了。
往梁晋手里一塞,袁训昂着下巴,一言不发。
梁晋慌了手脚,把画重新打开,嚷道:“这不是挺好,这牡丹跟真的一样,我都想簪脑袋上了,你小袁又犯的哪门子病!”
从他和袁训走动,不管袁训是在圣眷头上,梁晋从不气馁,不管袁训是在风波当中,梁晋也不高抬眼眸。
这就牛皮糖似的粘过来,不是说好话,而是气呼呼的理论:“给我说清楚,这画哪里不好,你敢说吗?”
这送礼的活脱脱是别人求他。
袁训一把揪住他衣襟,梁晋才老实三分,但一反手,把袁训衣角也握住,呲牙咧嘴怪相一堆:“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了,我就坐你家不走,你管饭!”
“我管得起饭,管不起无赖。”袁训凶狠责问:“既然是送我的,上下款在哪里!”袁训冷笑:“这是你家尚书画废了不要的,要拿去烧火,你从他家厨房里捡出来的吧?”
梁晋一跳八丈高:“废话!这是他昨天晚上亲手画的,我看着的,这月下的牡丹,和白天的牡丹不一样,你难道看不出来……”
袁训斜斜而笑:“哦?原来是昨天晚上亲手画的……。”
梁晋猫咬掉舌头一样,带出一脸的后悔,打个哈哈:“我说错了话,哈哈,你要上下款不是,你看这里,”
两个手指粗细的小纸条,这纸条要放在地上,一般人都忽略不计。展开来,一道是上款,呈袁将军指正。一道是下款,某某梁,下面还有个小印。
袁训倒抽一口凉气:“难怪他是尚书,这事儿做得谨慎,放眼京里谁能相比。”
旁边那个解说的很是卖力,唾沫星子横喷:“你要是不答应,画送你了,可就没有上下款。”再用手比划:“你要是喜欢,这上下款往画上面一贴,你看,这就诚意十足。”
袁训也很想喷他一脸,没好气道:“那传出去还成了我私下里爱他的画,我……”都找不出来话骂他们,迸出来一句:“你们兄弟俩怎么这么讨人嫌。”
“长辈!小袁,说话客气三分,什么叫你们兄弟俩?这话不是你说的。我家侄子和你一个辈分,同在太子府上当差,同在军中。”梁晋一本正经,拽着袁训往外就喊:“这家的侍候人呢,你家将军要写字,笔墨纸砚侍候着。”
袁训让他气乐:“看上去你俨然一个通家好。”
文房送来,墨是梁晋亲手研的,眼巴巴的候着袁训落笔。袁训想也不想,提笔就是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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