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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左对于心中怀疑公子朝的阴暗想法很是愧疚,可心中仍旧忍不住想:“若真为了赵国赵氏,纵做不成周公,却也可以效魏之成子、韩之侠累,为一国之相兄弟齐心也未尝不可啊?”

这心头的阴暗想法不好说出,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怕也不是什么君子,心中默念道:“吾当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正欲将心中刚才的阴暗想法说出的时候,御手道:“公子,不能再跑了,马要受不了了。”

车左压下心中的想法,左手持弓,又用手指夹住羽箭,说道:“公子勿忧,那些人射术不精,若不靠近必不能射中我等,且选一处宽阔地休息……”

御手将马车停在一处小土丘的高处,正是开阔的地方。

然而后面的那些人却也一样将马匹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各自休息,让马匹啃食青草,并不急于冲来。

这里地势开阔,若只是停在这里,车左确信对面没有胆子前来,可不可能前方都是这样的开阔地。

离开了战车,他即便箭术精通,也不可能让公子朝如同庶人一样爬山涉水而逃。

且不说这有辱身份,便是进入山中,不辨东西,如何生存?这车上的四人都是贵族出身,哪里接受过怎么在山中生活的教育?

若不然,当年晋文公逃亡的时候,也不会去讨饭被野人扔了一顿土坷垃。

后面的那些小人,就像是一群追赶着牛马的苍蝇,怎么也赶不走、打不死。

警觉了许久,再次上路后没多久,就出事了。

那些人埋伏在前面,忽然来了一次齐射,然后上马就跑。

距离很远,车上的人倒是没有什么损失,可是马匹却被打伤了两匹,剩下的受了惊,车轮也被弄坏。

显然,这已经跑不了了,就算这些人都是自小受过军事训练的贵族,可没有了战车靠两条腿,怎么可能对抗那些如同马蝇一样叮一下就逃的小人?

他们的火枪在车左看来远远不如自己手中的弓箭,自己的拇指可以拉弓百次而不会流血,对面的火枪在自己拉弓百次的时间可能只能攒射六七次。

可是,他们打了就跑,打了就跑,这火枪确实很难打中人,但多来几次,谁知道会不会被打中?

再说没有了马车,狂奔下去,那还不是一样被追死?

公子朝反倒好像放开了,看着破裂的车轮,嘴角微翘道:“不逃了。”

他就在破损的马车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身边无镜不能自正,便问车左道:“衣正否?冠正否?剑正否?”

车左躬身道:“君子之直。”

公子朝跳下马车,迈步向前,与身边的车左道:“你先不要跟来。”

他迈步向前,对面的那些人立刻警惕起来,几个人骑马向后退了几步,剩余的人都下了马就在前面列阵,举起了黑乎乎的火枪,一动不动。

公子朝步行到几十步之内,大声道:“礼不下庶人,此言诚不我欺。我的车左四箭不伤你们性命,你们却仍紧逼?你们墨家说,德不永恒,随时而易,那么你们墨家的德,又是什么?”

他用的不是雅音,而是略带一些代地口音的赵语,他相信对面听得懂。

对面一个看起来很年轻,但应该是这群人头目的人喊道:“你的车左四箭不伤我们性命,可你们这些贵人却是蠹虫,夺走民众劳动的财富,使得天下多数的人困苦饥寒,民有三困。你们杀了百千万人,却只是不杀四人,于是你们便是君子?这君子若是这样好当,你们的君子,我们不当也罢。”

公子朝一怔,哑然失笑。

是啊,对面是墨家,自己又怎么能和他们讲道理?

他们无君无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们都能说出“君、臣氓之通约也”这样的话,早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说过是逆臣贼子,被多少人咒骂过禽兽不如。

君子还是那么写,可两边对于君子的含义的解释却截然不同,那又怎么能讲清楚?

公子朝不怒也不笑,叹息一声道:“我就是造父之脉、武公之子,赵氏公子朝。”

“我听说你们墨家那边有个人,当年俘获过越伯翳,得以有姓氏。贱人本无氏,今日你们抓到我,倒是也可以有姓氏了。”

他不称越王而称越伯,那已经算是敬称了,蛮夷为子,这是规矩,哪怕越国承大禹的祭祀,但终究中原三恪之中还有个正牌的,越国这个就算不上。

公子朝苦笑无言,他之前对车左说,生当鼎食、死当鼎烹。

对他而言,最窝囊的死法,最侮辱的死法,就是被一群无姓的贱人杀死。

所以,事到如今,已经逃不了,他不想死在这群无姓无氏的贱人手中,而是希望被抓回去。

至少,抓回去,自己还能落得一个反叛的罪名,用的也是处死贵族的手段、死后用的也是贵族的葬礼。

而若死在这里,只怕后世便是个笑话,公子朝被一群贱人所杀!

当他说完这番话,就发现对面那些人纷纷看着他们的头领,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不是惊诧,反倒像是一种听到了熟悉之事的愕然。

公子朝见状,心中一奇,暗道:“早闻墨家之中多有士人贵胄,难不成对面那贱人的首领竟是士人?亦或是楚齐鲁宋的贵族?若不然,那些人何以如此怪异?”

等了许久,对面那些人的首领忽然大声道:“赵朝,只有贵族有姓氏的时代结束了。”

“我们墨家已经做出决定,凡人,必有姓氏以为将来同姓不婚。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便先从姓氏做起,百姓已书,人皆抓阄而得姓氏。”

“若贵贱只是靠有无姓氏区分,那站在你们面前的人,皆有姓氏。说不准,还有姓赵的呢!”

“至于当年俘获越王而得姓氏的那件事,不是因为姓氏可以使人显贵而当做赏赐使他得姓。”

“而是因为,适帅想告诉天下,人和人没有什么不同,告诉天下,庶人亦能俘获楚王越王、亦能做君子!庶人亦可轻王侯!”

“轻王侯的庶人多了,那么姓氏只剩下同姓不婚的意义。德何以德?不是因为同姓结婚会让神明震怒,而是因为同姓结婚容易生出养不活的孩子。”

“民为神主,因为民知道同姓最好不婚,所以神明才以同姓不婚为德。而不是因为神明觉得同姓不婚,所以同姓不婚就是德。”

公子朝怔在那里,他越发确信对面那个年轻人必有姓氏,否则说不出这样的道理,哪怕是泗上的军中多有识字者,可有些话实在不像是一个代地的牧奴氓隶所能说出来的。

他不信。

更不甘心。

于是他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姓氏如何?”

对面没有丝毫的犹豫,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喊道:“你又不准备嫁女儿给我,问我姓氏何用?摘掉名字,我是墨家高柳边军步骑士第一连的连长;我是姐姐口里的阿弟;我是父母嘴里的‘麦饼’;我是边堡那里归附牧人口中的黑狼……”

公子朝抽了抽脸颊,就听到前面那人喊道:“抛下剑,走过来,你被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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