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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公元2002年,夏。

地点:孟姑集,中心小学。

实验室后面的那一排白杨树已经很高了,静静地站在那儿,给这个夏天稍稍带来了一股清凉。蝉声碎碎的,遗落在风中合成一段童谣,却没人能听得懂。

顾觉坐在教室当中,听老师在讲课。天气已经很炎热,连空气都是滚烫的。顾觉好想闭上眼睡会觉,老师说些什么也已经听不进,索性手托着腮,眯起了眼望向窗户外边。透过一面窗,还是那样蓝的天空,还是那样静的树叶。

同桌岚堇不屑地白冷了他一眼,嘟囔道,真是天生的混子。

顾觉没有听着,扭过头来,忽然坏坏的笑了,对岚堇小声嘀咕说,我猜,申宝成午睡后肯定又没梳头。你瞧,后面的那一绺头发,都翘了起来啊。

岚堇连看都不看顾觉一眼,嗤笑说,关你鸟事。

顾觉受她嗤笑惯了,没事样地伸展了个哈欠,却被岚堇狠狠打一下。顾觉说,干嘛打我?

岚堇白楞了他一眼,挑衅着说,你的胳膊,越界啦!

小学时的书桌都是一桌两洞,两人同用一桌,桌面正中间直划了一道界线,算是两个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顾觉不满的哼唧一声,嘀咕着说,妇人之见。

岚堇对顾觉的牢骚置若罔闻,只是不错眼睛地注视黑板,认真的听课。

这一节是地理课,申宝成坐在讲台桌前正口若悬河手舞足蹈的讲述着关于西藏的天高云淡,以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现象。

顾觉也不由得沿着老师的描述神游物外,想象着站在青藏高原上,仰望冰蓝色的天空,大声对着莽莽群山呼叫出某一个人的名字,为所欲为,召唤大风,当是另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丽。

顾觉自顾自异想天开,突然心血来潮,偷偷给岚堇传了个纸条。岚堇拆开一看,只有四个字:去西藏不?

岚堇在纸上问:干嘛?图谋什么不轨呢?

顾觉写:听说,那儿的夏天挺凉快。

岚堇写:不去,西藏又没有冰淇淋。

顾觉:你一个女孩家家的,怎么就这么馋啊?

岚堇:关你鸟事。

顾觉看着纸面上岚堇所写的“关你鸟事”四个字,不禁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一个女孩不仅说话这般粗俗,连字都写的这丑,还真是个不懂修行的小妖蛮。

岚堇忽然小声说,你在那儿嘀咕什么呢?

顾觉说:关你鸟事……你写的这四个字,真的太漂亮了。

岚堇语言一僵,表情顿时如风掠飞云般变幻莫测。

下课后,顾觉在教室后面那片操场上遛弯,双手抄在裤子的口袋里,嘴里轻疾地哼着一首歌,用着吐字不清的声调:

“藤蔓植物,爬满了伯爵的坟墓,古堡里一片荒芜,长满杂草的泥土。不会骑扫把的胖女巫,用拉丁文念咒语啦啦呜,她养的黑猫笑起来像哭,啦啦啦呜,用水晶球替人占卜,她说下午三点阳光射进教堂的角度,能知道你前世是狼人还是蝙蝠。古堡主人威廉二世满脸的络腮胡,喜欢在吸完血后开始打呼,管家是一只会说法语举止优雅的猪,吸血前会念约翰福音作为弥补……辛辛苦苦,家怕日出……”

悄悄地,时间溢过那面校墙,霜打了望眸,树叶也转眼成黄,簌簌落的没来由。这不请自来的深秋,候鸟怎么消受?

秋天漫漫来了,顾觉却很喜欢秋天。看着漫野杀气腾腾的漫天黄叶,与无边无际透彻的天空,很有一种放肆自由的冲动。他总是幻想着,在某一个秋天去亡命天涯,逃亡整个青春,从此浪迹一生,魂不归根。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国怀雨,又在有声有色地聊着谁家的故事。他总爱回顾自己的过去,说自己那些峥嵘岁月,讲过去那些快意恩仇。其实他无非想告诉我们,他当年真的很牛掰。

顾觉在底下嘀咕着,切,你若真是牛掰,就给来段双截棍啊,不会耍,唱也行啊。

忽然岚堇传过来一个纸条,这让顾觉很是兴奋。半年以来,他已孜孜不倦前仆后继地传了无数多的纸条,却仍没能打动这位泰山般的同桌。难得她今天会给自己主动传纸条,肯定是被自己这种不屈不挠名垂千古的精神所感化了。

打开纸条一看,字还是那样丑的字,但是感情很丰富,字里行间所深含的感情几乎透穿纸背。虽然只有十个字另加两个标点符号,但语意深刻,催人泪下,纸条上写的是:你丫上课不嘀咕,会死啊。

顾觉大失所望,有种想哭的感觉,很委屈的回了两个字:不会。

岚堇又写道:今天是我生日,快跟我说祝我生日快乐!!!

顾觉写:你怎么凑这么荒芜的秋天出生了?

岚堇写:关你鸟事。

顾觉叹了口气,说,天天说“关你鸟事”,真怕未来的你嫁不出去。

岚堇白了白顾觉,哼了一声,始终没出声。

到了下课的时候,岚堇说,你还没对我说祝我生日快乐呢。

顾觉说,你脸皮可真够厚的啊……要不,我跟你唱首歌吧。

岚堇很是高兴,说,好啊。

顾觉郑重地咳嗽了两声,酝酿了好久的情绪,岚堇也做好了准备,满怀期待着顾觉会对自己唱那首《祝你生日快乐》。

但过了许久,等到黄花菜都凉的时候,却听顾觉对着岚堇轻轻哼唱着,娘子,娘子却每日折一枝杨柳。你在哪里?在小村外的溪边河口,默默等着我,娘子……

岚堇打断顾觉的歌,红着脸说,你耍流氓。

顾觉坏坏地笑着,吹着口哨陶然自得。

那晚是个大晴夜,棒子地夹裹着的村庄,被月光温声细语地哄睡了。天上风吹过一朵云。顾觉跑到自家瓦房的屋脊上坐着,往远了眺,一重接一重的屋顶,像翻滚的山峦。隔着大半个村,他远望某一座院子,半棵红棉树溢出屋顶。

空气里浮动着乡野间清冽的植物香味。

“祝你生日快乐。”

小小少年轻声对着远方的院子说,微微笑了笑,眼里倒映星空。

4S

秋天渐深,很难再听得到蝉声,顾觉叹着说,好想去捉爬猹啊。

岚堇说,这哪是捉爬猹的时候啊,捉爬猹的时候人们还穿着短袖呢。

顾觉恍然大悟般说,哦,明天我就穿上短袖。

岚堇的眼神如看一个傻瓜,说,……。

秋天的田野里开始五彩缤纷,红的高粱,黄的粟谷,绿的棒子,一垄一垄的隔开,像画家用的调色板。

学校后头有一块红薯地,红薯熟了,甜香味浓馥地飘散进来。顾觉忍不住馋,翻越墙头跑去地里偷,一口气挖出来好几个,赶紧用校服兜了,跑回来向岚堇显摆。

岚堇边义正言辞谴责他,边去找麦秸垛,后来抱了一大抱麦秸回来,到操场角落里去烤红薯吃。

喂哪,总共就五个红薯,你都吃了四个半啦,也给我留个啊。

少年,我这是在帮你销赃呢,连句谢谢也没有。

顾觉万分沮丧,只能一个劲地咽口水,忽然岚堇把半截红薯塞到他手心里,连句话也不交代,就迅速跑掉了。

总算她良心发现了。顾觉喜出望外,捧着红薯刚啃吃了一口,便见一只布鞋已走进了贴近地皮的视线里,之后是另一只布鞋。抬起头,就看见了身穿中山装翩翩而来的校长。

顾觉顿时被红薯噎住,打着嗝说,额……校长,我说我是来……来救火的,你……你能相信吗?

转眼又到冬天,临近过年。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期中考试的时候。

那些年的小学考试,还只考语文和数学。

发了语文试卷后,岚堇捧着自己的答卷有种想哭的冲动,六十八分,位居倒数第二名。顾觉在一旁哼着小曲幸灾乐祸,岚堇白了他一眼,说,我考这么差,你还笑?!

顾觉见自己露了馅,赶紧转过脸去,努力酝酿眼泪,但毫无作用,只好用手揉眼睛,硬硬挤出了一滴泪,趁眼泪没干之前,顾觉转过头来严肃地对着岚堇说,其实,我也为你很难过。

岚堇很受感动,说,算你小子有良心,对了,你考了多少分?

顾觉两手摊开,耸耸肩,说,至今还未见到我的卷子,可能又被老师当做满分教材留下了。

岚堇当真了,满怀羡慕的看了顾觉一眼。

上课铃响了。

国怀雨走进教室,说,同学的试卷都已经拿到手了,这次考得还不错,及格率百分之九十九,只有一个人没及格,最高分九十八分,最低分十八分。我这儿有一份试卷,惊世骇俗,我给大家分析分析,让同学们瞧瞧什么才叫做绝世高手。

同学们登时竖起了耳朵,个个一副专心受教的神色。

国怀雨打开手中的试卷,说,这儿有一题问,我国当代最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的原名叫做什么?教科书上已经说了,鲁迅,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而我们这位高手却只把鲁迅先生的姓答对了,但所答的名字也挺押韵,他的答案是,周杰伦。

班鸦雀无声,然后……

国怀雨待大家笑完,又说,填写唐诗中,“人生自古谁无死,飞流直下三千尺。”少年你是想跳崖自杀吗?还有,孟子什么时候成为孟姑集人了,他老人家明明是邹城人。最可恨的就是,写作文不准抄歌词,更不准抄老师看都看不懂的歌词,“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兮。”“有什么不妥,有话就直说。别窝在角落,不爽就反驳。”“我想揍你已经很久,有话去对医药箱说。”我再次声明,不准用歌词威胁批卷老师!

岚堇小声说,这会是哪个无赖写的作文啊?

顾觉也装作不屑的模样,努力跟“无赖”这个词划清界限,蔑视着说,就是啊,这哪能算是作文啊。

国怀雨字正腔圆的说道,顾觉,十八分,上来领取你的卷子。

顾觉十分尴尬,转而又装作很无辜的样子,说,老师,你看错了吧。我的试卷在这呢。

说着顺手拿起岚堇的卷子举了举。国怀雨懒得搭理他,说,放学后来办公室找我。

岚堇不怀好意的笑了,说,哎呦不错哦,这个绝世高手写的作文也蛮吊的嘛。

顾觉侧过头去,很无辜的说,关我鸟事。

下一节是数学课,数学卷子也发下来了,岚堇七十六分,不好不坏。而顾觉又是两手空空,又没见到自己的试卷。

顾觉开始心发慌了,今天不会如此点背吧?

岚堇在一旁哼着小曲幸灾乐祸,满脸笑意的说,其实,我也为你很难过。

顾觉郁闷了很久,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一句话来。

上课铃又响了!

申宝成一步一步沉重的走进教室,每一步都走的很结实,每一步都走在顾觉的心弦上,顾觉知道,申宝成走路如此慢,说明他很生气。

同学们个个秉住呼吸,坐以待毙。

申宝成阴沉着脸,说,考得很不好,过九十的只有两个,不及格的却有一大片,我就纳闷了,今年的题目有那么难吗?真是让我大失所望,告诉你们,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这儿有一份卷子,惊世骇俗,很典型。

当顾觉再次听到“惊世骇俗”这个成语的时候,心理承受力实在已经到了顶峰。

申宝成说,就是这一份,顾觉的答卷。

然后,意料之中的大笑声充满了教室,一时间笑声遍野人仰马翻。

申宝成出乎意料地一惊,说,你们笑什么?你们这是在嫉妒!纯粹的嫉妒!

申宝成顿了一顿,又说,顾觉,这回考了一百分,惊世骇俗。

顾觉总算平复了心跳,气回丹田,灵台一片空明,在他眼中看来,申宝成已不止是一个凡人,他身后的黑板也泛出了金光,衬着老师高大无比,就连老师那黝黑的脸膛也变的油光可鉴,眉心隐隐约约凸出来一个月牙形胎记,包公再世,真是一位关心同学疾苦明察秋毫的申青天。

这一夜,刮了一夜的北风。天冻地寒,路冰滑溜。风在田野中呼啸如鬼哭,毛月亮也绰约模糊的,几乎不现。到了后半夜就飘落起鹅毛大雪来,第二天大清早,放眼整个村落都白了。

孟姑集村子就这么大,一眼便能望到头。假若点一枝烟,从家西往家东走,人都到了,烟还没抽完呢。

顾觉裹得厚厚的,只余两个小眼睛露在外面,一路到学校。操场上好多人在打雪仗,顾觉没去凑热闹,却蹲伏在一个角落躲过了大风,手拾一股树丫在雪被上乱写乱画,渐渐意念恍惚,不由自主。

忽然听得一个女孩在耳边轻轻叹着说,你还真是喜欢岚堇呢。

顾觉恍然一惊,醒过神来,却看见雪地上写满了“岚堇”,斜着写的,正着写的,倒着写的,都是自己情不自禁随心所写。

站在旁边的女孩叫做阿叶,是顾觉的同学,只见阿叶满脸郁色,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痴心种子呢。

顾觉尴尬的笑笑,抵赖说,我……我……岚堇欠了我那个……欠了我五毛钱,半年都没还啦,我正寻思怎么跟她开口要呢。

阿叶眨着眼睛,说,你说的是真的?

顾觉踏脚踩乱雪被上的字,毁尸灭迹,边说,那是当然喽,对了,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阿叶说,嗯,我绝不告诉别人。

顾觉相信了阿叶的话,如释重负,于是整个学校的人在半天内都知道了顾觉在雪地上反复书写岚堇的名字。从此以后,顾觉之心,路人皆知。顾觉不禁感叹,女人都是骗子啊。

从此,岚堇再也不敢跟顾觉说悄悄话了,在路上遇见顾觉也是低着头擦肩而过,顾觉自食了苦果,白白修炼了千年。

从此,顾觉总是一个人托着颐,呆呆望着窗户外边永不解冻的风声,一个人不说话想入非非,一个人听着周杰伦的歌席地而坐,一个人漫步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无所事事,一个人坐在风中一如乞人,原来,这个冬天也可以很冷。

时光如水,没过了无数个四季。冬末,冰从江水上轰隆隆破裂,雪也从草地上远远褪去,但顾觉与岚堇之间的隔阂始终没有溶解。春天如约而来,带着温暖的风,却没能温暖一颗心。

这一天,顾觉发现岚堇的另一半桌面上被人用刀尖刻了一个“等”字,笔画挺丑,正是岚堇的手迹。

顾觉茫然不知何意,也学着用刀尖在桌面上刻字,却再也不敢写她的名字。从此以后,但凡顾觉心有所思,就悄悄刻在桌面上,字数越来越多。而另一半始终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等”字。

沧海桑田,逃不过末世的审判,深深一眼,是谁修炼了千年。

有些时候,阿叶也会过来陪顾觉说话。顾觉总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对她爱理不理,心里着实恼恨这个多嘴的丫头。

有一天,阿叶给顾觉一本小说让他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顾觉礼貌性的翻了几页,下午就还了给她。

而那天下午上课的时候,顾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同桌,岚堇仍在认真的听课,浑没注意自己如火焰的眼眸。这让顾觉倍感寂寞,望着窗外即将落山的夕阳,心思泉涌,于是就在桌面上轻轻刻划了一句话:「最痛的不是你说的寂寞,而是我一个人等日落。」

顾觉抚摸着桌面上的话语,似乎听见了心碎的声音。这已经是所写的第八句话了,看着一段又一段的痴言,不禁痛不欲生。

「我在屋檐下,轻轻地画沙,风带过了树梢,风铃着魔般沙哑。」

「凿开结冰的情话,假装傻傻的笑,谁还当真就像听童话?」

「怎么放下她,听不懂知了,只道当时年少,一人摇晃在天涯。」

「背上幼时的吉他,没有人是牵挂,就装作我已忘掉了她。」

「你的笑容没能倾国却倾了我,而我却不是你的国。」

「说好的誓言流进了脉络,是命运爽约了我的血。」

「如果连想你都是我犯下的错,那我宁肯一错再错。」

「最痛的不是你说的寂寞,而是我一个人等日落。」

但从那天以后,顾觉就再也没在桌面上写字。因为第二天岚堇就转学走了。有的同学说,她们家人都移居到了上海,去了那个遥远的城市。

顾觉怅然若失,连最后一次的离开,她都没有搭理自己,不说一句话,就这样决绝的离了开。

春天过后,夏天拖着悠长的脚步赶来。小学六年终于画上了句号。

顾觉收拾好书本,离开曾经待了六年的校园,但他没有继续上初中,只是选择了外出打工,而打工的方向就是那个遥远的上海。

只是,这一去,他再也没能回来。

顾觉只身来到上海,找到一家小饭店刷碗盘,老板说,到过年的时候一块算工资。

其实,顾觉并不在乎工资,只要可以再次看到她,哪怕只一次,也就很满足了。可是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巧遇一个人,这种几率无异于百年一遇的彗星扫月。

当这一年的第一场雪落在上海的时候,饭店倒闭,老板卷铺盖跑路了,顾觉没得到工资,身上没有一分钱,一个人穿着单薄的寒衣溜转在风雪交加的车水马龙之中。饿了就忍着,困了就露宿街头,单薄的身影在路灯下一晃一晃,他怕家里担心,没敢跟家里打电话。

他并不是学会了坚强,而是学会了不在乎。他觉得什么都已无所谓,在他看来,富可敌国与一贫如洗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夜,北风大作,顾觉缩着身体冷冷地睡在路灯下,梦中又回到了小学教室,夏日昼长,树叶在微风里拂动,如风铃的叮咚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哗哗声。翻书声。蝉声。自己趴在课桌上晒暖阳,身旁坐着偷吃零食嘴里边正咔嚓咔嚓响的小岚堇。

可后来岚堇不见了,阳光消失了,连整个小学都隐去了轮廓,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这个梦好长,如一辈子那么长,当梦醒的时候,顾觉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个穿着黑色祭司袍的神父站在一旁为自己祈祷。

顾觉努力撑起身体,问,这是什么地方?

神父睁开眼来,满面虔诚,说,这儿是基督教堂,感谢上帝,你终于醒过来了。

顾觉说,谢谢。

说着下了床,就要离去。

神父说,是上帝拯救了你,你倒不用谢我。

顾觉想了想,说,神父,带我去神前祷告吧。

当顾觉跪在十字架面前祷告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好安静,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整个教堂仿佛整个世界,远离了地狱的尘嚣。

顾觉说,我愿意一生跪在这里,祷告,至死。

顾觉虔诚地翻看着《圣经》,一页一页仔细地翻阅,当翻到一半的时候,顾觉也已长大,这一年,2012年,顾觉二十一岁了。

顾觉穿着宽阔的祭司袍,站在一无所有但无比繁华的神殿里面,面目静谧,神态安然。

华美的教堂内,顾觉为众生解读约翰福音,他已成为一个年轻的祭司,看着满座的信徒,他讲说旧约,心如止水。

顾觉静静地说,摩西带领耶和华的选民,亚伯拉罕的后裔,以神的名义号召众百姓,离开埃及长老的魔杖,红海从中分流,路无阻碍,磐石上涌出可饮用之水,神照看着他的选民,并定下《十诫》让众百姓信守。

空荡荡的教堂,顾觉的声音在无限回荡,仿佛来自另一个国度。

夜黑以后,顾觉习惯每一个夜晚都去城市中央的广场上,坐在石沿上弹着吉他唱着歌,满目的霓虹灯,满目的人潮汹涌。

顾觉可以在熙来攮往的街头突然感受到一种安静,一种来自于灵魂的安静。他总是反复地唱着一首歌,顾觉把这首歌叫做《等》。

有时候会很多人伫足在那儿认真的听赏,有时候就只顾觉一个人在大雪中在月光下在风雨里静静地唱。很多人以为顾觉是个街头卖唱的歌手,所以当他唱完一首歌的时候,在他面前已经堆积了很多钱,但顾觉看也不看,每次都是背着吉他默默离开,任钱币在风中飘散。

这一夜,月光凝静,当顾觉背着吉他走回教堂的时候,却看见一个颓废的老头在教堂外面游荡,如同一个孤魂野鬼一般。

老头说他想进去教堂里面跪在造物主面前忏悔,顾觉说,神父已经睡下,我没有钥匙,不如明天白天你来吧。

老头很失望的“哦”了一声,托着缓慢的步伐渐渐离去。顾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却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顾觉在心里默默祷告,努力克制住这种感伤,爬上墙头跳进教堂院中。

第二天,白天,那个老头并没有来。

夜黑后,当顾觉背着吉他回来的时候,却又看见那个老头在教堂门外飘荡。

顾觉问,你怎么又是这时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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