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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新城区,只是相对于拥有千年历史的桑河以北老城区而言,城南这边其实也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建国后,河元的一系列工业企业,河元机械厂、河元化肥厂、河元纺织厂等等,都集中在城南。
同时集中的还有数万围绕这些企业而生的河元居民。
过了桑河桥,站在地势较高的马路上放眼望去,工业路以东,密密麻麻都是居民区,或者,用后来某个常见的行业术语形容,也叫棚户区。
苏杭和张溢的家都在这片缺少规划的杂乱街区内。
沿着工业路继续骑行大概一里地,向东,拐入路况很差的棉纺路,颠簸着来到了一处巷口,两人就不得不下车,推着向南进入这条到处是坑洼的巷子,沿着两侧都是破旧民房还到处乱搭乱建的小巷走了一段,苏杭与张溢道别,再次东拐。
张溢家在更里面一些。
穿过更加狭窄的一段东西巷子,中间第三家,苏杭终于到了记忆中的老宅门前。
若要一个准确地址,这里是河元市南站街道棉纺路107号。
眼前是一座占地只有一分的小院,大概67平米,院内是两间两层的小楼,上下一共四间,小院东侧又向南拐出狭小的厨房和浴室,门外看不见的西南角落,是当下棚户区普遍还在使用的旱厕。
宽度不到一米五的小院铁门开着,苏杭却停住脚步,怔怔看了会儿同样敞着门一眼就能到头的堂屋,熟悉的沙发,熟悉的茶几,熟悉的组合柜,熟悉的中堂山水画。
目光拉回,墙外爬满了梅豆藤蔓,西边拖到院内的香椿树上,东边还爬到了厨房屋顶。苏杭知道,屋顶上也开辟成了小菜园,堆土后种了香菜、韭菜和辣椒等物。
苏杭还记得今天的晚餐是韭菜鸡蛋饺子。
因为父亲‘出差’回来,要改善一下生活。
苏杭正发呆着,东侧厨房里走出一个熟悉身影,穿碎花衬衫和蓝色裤子,系着红色格纹粗布围裙,正要对另一边开口,发现门前的少年,立刻转身走来:“小杭,我还说听到声音了呢,你站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随即,院门另外一边,一个皮肤明显晒黑了许多的中年男人也探过身子,白色短袖衫,卷起的灰色裤子上沾着水渍,手里还拿着一个橡胶皮垫,目光温和,开口带笑:“小杭回来了。”
望着院内好像忽然之间年轻了二十几岁的父亲母亲,回忆着脑海里前后几十年的种种,苏杭鼻子里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酸涩。
抑着泪水,却更不敢再动。
因为很怕动一下,这份如同梦境般的美好就会破碎,再次回到无可挽回的很多年后。
直到被父亲接过自行车,还被母亲拉住一只手,苏杭才终于进门。
苏民与何芬夫妻两个也发现了儿子的异样,走到院中,何芬双手捧了捧儿子一只手,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苏杭摇头:“没……嗯,回来时,摔了一下。”
何芬连忙上下打量,见儿子没有明显不妥,才笑道:“摔一下怎么了,你就是比张溢娇气,他小时后从咱们家楼梯上滚下来,一脑袋血都不哭。”
开口就是别人家孩子,即使是好兄弟,苏杭也不服:“妈,张溢那是乍一下摔傻了,缝针的时候明明哭了,嗷嗷的。”
苏民把自行车停在院子西北角的雨棚下,回身也上下看了看儿子,确认无恙,才笑道:“说这些干嘛,小杭,我从老家带了桃子回来,你赶紧洗手,去尝尝。”
苏杭看向父亲,还没开口,表情微动的何芬就连忙道:“你爸出差回来,恰好路过常林,就去看了你爷爷奶奶,不只有桃子,还捎了两袋麦子回来呢,家里刚收的麦子打了粉,比咱买的好,不加增白剂。”
母亲说的常林是常林村。
苏氏老家在河元西南五十多里外的东麓镇常林村,一个中岳西部支脉脚下的普通小村落。
苏民听妻子这么说,也连忙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苏杭转开目光,没再看父亲不自然的表情,掩饰着重新涌起的酸涩,也笑着道:“好久没吃老家的桃子,早就想了。”
说着连书包都没放下就转去厨房洗手,很急切的样子。
曾经懵懂浑噩。
这一次,当然什么都知道。
父亲没有去出差,过去这些天,其实是回了老家帮忙夏收,为的就是能带回两袋麦子。
父亲所在的河元化肥厂去年年底就已经发不出工资,今年三月份彻底停工。母亲这边,情况同样很不好的河元纺织厂,连续一年多,每月只能勉强发下120块钱。
即使是1995年,一个月120块钱,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也太少了。其他不提,只是苏杭在学校的午餐费,一个月就要四五十块。
虽然是双职工家庭,但因为早年父母两边亲人都需要接济,苏家从来都没有宽裕过,更别说积蓄。
因此,当父母工作同时遇到问题,才半年时间,家里就有些揭不开锅。考虑亲朋邻里也不宽裕,父亲不得不放下面子回老家,只为带回一份够家里吃几个月的口粮。
然而,所有这些,出于对儿子的爱护,父母一直都没有和苏杭说,以至于连张溢都知道了他家的情况,苏杭都还被蒙在鼓里。
其实也没有瞒太久。
事情揭开是这年的暑假,父母因为苏杭的高二学费发愁,又求到了家里。这些年农村情况反而好一些的老家二叔被爷爷打发来送钱,不清楚状况的二叔拉着苏杭苦口婆心,说起父母的情况有多难,让苏杭要争气,将来一定考个好大学。
那天之后,某个一直被父母小心护在脆弱蛋壳里的少年,内心世界崩塌了。
敏感而执拗的苏杭坚持觉得继续读书对父母就是一种拖累,再加上成绩也不算好,从高二起就不想再继续。
其间河元化肥厂被私人承包,重新复工,家里情况短暂好转,却也只持续不到一年。
1996年9月那次严重事故之后,化肥厂破产清算,父亲失业,母亲更是提前几个月就已经下岗,彻底无心学业的苏杭在1997年高三寒假后没再去学校报道,而是经人介绍南下打工,想要和这蛮荒时代无数下海草莽那样混出个名堂。
重回1995,故宅的小院内。
苏杭吃了一个来自老家的水蜜桃,就开始帮着父亲一起修理院子里的老式压井。家里有自来水,本来已经不怎么用的压井被重新拾起,还是为了节省一点水费。
闷热的夏日夜晚,父子两个忙到大汗淋漓,压井终于重新出水。
就着沁凉的地下水清洗一番,母亲喊吃饭,一家人来到堂屋东侧里间,这是父母卧室,电视机也在这里。
泛黄灯光下,还是呼呼啦啦的吊扇。
打开窗边柜上的十四寸黑白电视,省台正在播放刘晓庆的《武则天》,荧屏里某个‘亿万富姐儿’已经登基,没有了开篇装嫩时的违和,显得霸气十足。
柜前一张方桌,几只小凳。一家人围坐,桌上是香喷喷的韭菜鸡蛋饺子。
苏杭吃着饺子,偶尔瞄向电视,一边若无其事地和父母说着话。
隐藏着脆弱的温馨氛围里,苏杭内心没有记忆中那些重生小说主人公各种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唯一想的,是该如何应对这个小小家庭目前正在面临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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