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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萝离开的第二天, 青玄宗就等来了久未露面的顾光霁。</p>

他一身染血的月白色长衫,一手提着沾有暗色血渍的长剑,玉冠下的墨发凌乱, 面上却十分平静,</p>

忽略他眼中深重的疲惫和灰暗, 简直与往日做那风光霁月的剑峰首席时一般无二。</p>

他脚步略微凌乱地闯入主殿时, 奚景舟已端坐其中等待许久。</p>

两人一坐一立, 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对视许久。</p>

见他一身狼狈, 奚景舟稍默,并未问及究竟发生何事,只是淡淡道:“你先行回梅兆阁稍作梳洗, 随后跟我去千行崖,我自会亲自助你重铸长恨。”</p>

顾光霁面若死寂, 并未应答, 也并未离去, 只沉默不语地枯立在殿中。</p>

半晌,他哑声道:“青焰魔岩上……当真有柏己亲自设下的禁制么?”</p>

禁制?</p>

奚景舟微微一怔, 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这恐怕是那女孩借口的托辞, 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柏己憎恶人族,自然不会舍得让此等宝物随意落在人族手中为己所用。”</p>

顾光霁眸光微动, 垂眸抬手行礼:“多谢宗主解惑,弟子先行告退。”</p>

他勉强克制着灵台之中剧烈震颤几乎要脱离掌控的道心,死死攥紧的掌心鲜血淋漓,强作淡然地背转过身,步履沉稳地向殿外行去。</p>

奚景舟面上一瞬间的空白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p>

青焰魔岩并没有禁制。</p>

她在说谎。</p>

她……又一次骗了他。</p>

一步跨出及膝高的灵石雕琢而成的门槛, 刺目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一如昨夜温热的鲜血。</p>

无尽海弟子擅长医毒之术,而她更是在此道上苦修了五年,炼出什么能够在脉象上瞒天过海的毒药并非难事。</p>

他只恨,为何那么信任她。</p>

竟然就那样眼睁睁放任着她在他面前饮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p>

她真是足够了解他,知道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狠下心来亲手杀了她。</p>

四周似乎传来隐约的惊呼,视野渐渐染上一层模糊的赤色,身侧被一批白衣弟子执剑团团围住,人人面上都带着又惊又怕的神色。</p>

胸中荡涤着失控的杀意,他轻笑一声。</p>

她说,要这把剑代替她陪着他。</p>

那他又如何能再以此剑杀人?</p>

她胆子那么小,见不得血。</p>

*</p>

三年后,藏月门,冬。</p>

出关之时,迎着天边初升的朝日,浅金色的天际线于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寸寸向上浸润氤氲,风中带着温凉的湿意,间或夹杂着淡淡女子身上的清香,在风中逸散漂浮。</p>

一时间,月纶只觉得恍如隔世。</p>

三年前将昏迷的顾光霁带回青玄宗之后,他在房中枯坐整夜,阖眸沉心,头一次将心头萦绕数年的复杂燥意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p>

天光乍亮之际,他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意。</p>

或许早在五年前初见之时,他就因那惊鸿一面对她生出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好感,之后更是因她有勇有谋的救命之恩而不知不觉地对她情根深种。</p>

正因如此,他才会因她下意识对顾光霁的亲近而燥郁不喜。</p>

原来那份难言的情感名为嫉妒。</p>

那五年来,他原本早该结束游历回门闭关突破,可他却总是下意识地留意扶余的一切风吹草动,但凡遇上能够遮掩他尚未察觉的隐秘心意的正当理由,便会立即连夜赶往扶余,却次次扫兴失望而归。</p>

原来,他为的压根不是除什么劳什子邪祟。</p>

他只是想见她。</p>

以一种隐秘的试探的姿态,寻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好留给他进退维谷之时缥缈的倚仗。</p>

可最终落定那份情意时,他感到的却并非轻快喜悦,而是沉重和他本人都不愿承认的绝望。</p>

不仅仅是因为她和顾光霁那一层可有可无却千丝万缕的关系。</p>

他看得出,她心中有他。</p>

荒谬的是,似乎那个修无情道的出尘如雪的白衣男人,每每望向她的眼神中也总是被他瞥见了几分下意识的柔和缱绻。</p>

原来他还未真正意识到时,便早已在这一场三人之间的闹剧之中出了局。</p>

于是他连夜逃似的离开了青玄宗,甚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回到云州第一件事便是回了傀儡堂闭关。</p>

他的最后一个傀儡。</p>

沉寂许久之后,他终于有了想法。</p>

他与她初遇之时,她已有至少二十余芳龄,早已出落得昳丽瑰艳,摄人夺目,眼波澹澹,天生含情。</p>

直到此刻,他都不愿让任何人得知他的心意。</p>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他不愿给她招惹无谓的麻烦。</p>

心思飞转,手上动作不停,一滴心头血自他指尖轻颤着点上她无神的双眸,整个空间之内顿时光华大作,</p>

一身紫衣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肤白细腻如羊脂玉,一双大而上扬的眼几乎占据了半张小巧精致的脸,墨发翻飞,微微歪着头似有几分茫然地望着他。</p>

月纶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p>

这样……就不会有人将她认出了吧?</p>

想着,他自储物袋中拿出珍藏了八年的那枚如意发簪,抬手轻轻地插进了少女浓密的墨发之中。</p>

以后,就由他来守着这个秘密,与“她”相伴此生。</p>

“师兄,该走了。”</p>

月纶猛然回过神,面上重新带上平日里的那份漫不经心,侧眸睨了过去。</p>

八年过去,当初面容端正微带几分严肃的少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了不少,可眼中关切却并未随着时间减少半分,正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身后的少女傀儡,犹豫着道:“师兄,这就是你最后一个傀儡?怎么看起来弱不禁风的。”</p>

月纶哼笑一声,抬手一把拍在公叔阳冰肩头:“你可别小瞧她,恐怕我前九个傀儡加一块都没她一个人厉害。看不出来?那就对了,为的就是迷惑你这样不带脑子只看表面的敌人。”</p>

“好吧。”</p>

被他兜头盖脸一痛骂,公叔阳冰似乎早已习惯,丝毫未动怒,只是真心道:“她这发簪倒是挺好看的。”</p>

仿佛只是随心的一句感慨,没等月纶回应,他便接着道:</p>

“该去青玄宗给奚宗主贺寿了。你这三年都在闭关,不知道他三年前曾经出关过,不过很快又带着顾光霁一同回了千行崖。顾师兄上月已出关,说不定这次奚宗主也会露面呢。”</p>

“出关?”</p>

月纶心头一跳,一股难以名状的不详预感瞬间席卷了全身,直教他周身血液凝固,确认道:“三年前,是我闭关那几日吗?”</p>

“好像是吧,具体记不清了。”公叔阳冰挠了挠头,茫然道,“怎么了吗?”</p>

“……没什么。”</p>

强自按下心头那分甚至称得上恐慌的毫无来由的情绪,月纶垂眸。</p>

“走吧。”</p>

*</p>

那份来得十分草率却立即在他心中深深扎根的不安,在见到秦灵的那一瞬间几乎得到了证实。</p>

殿中觥筹交错,而垂眸坐在上位的琉璃色长裙女人素来带笑的面上一片寒霜,目光掠过斜对面那抹笔直的白色身影时,眼中甚至间或闪出一道暗芒杀意。</p>

顺着她寒气四逸的视线,月纶看向了最左侧的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p>

和三年前最后一次相见时,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p>

依旧是一袭飘逸的白色道袍,墨发以雪白发带自头顶束起,眼睑半垂,眸光淡漠,此刻正笔直地跪坐在席前,身侧是一团熟悉毛绒的雪白。</p>

阿萝似乎变得沉稳了不少,并未如先前一般显出活泼淘气的模样,只是静静地团在顾光霁同样雪白的道袍旁。</p>

偶尔有弟子抬手饮酒,动作间似有阴影拢上它娇小的身躯,那双红玉般的眼睛之中竟显出几分戒备和威胁。</p>

顾光霁并未举杯饮酒,仿佛周遭的喧扰与他毫无关联,只是如死物一般静坐原地,</p>

视线却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体另一侧被小心摆好的长恨剑身上,带着隐约魔怔一般的柔软。</p>

长恨?</p>

回想起三年前她面容严肃在飞舟上对他说过的话,月纶只觉得周身血液逆流,浑身体温似乎被迅速冻结,牙关不自觉发出“喀喀”的轻颤之声。</p>

他僵硬地回过头,对公叔阳冰道:“顾光霁这些年,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p>

非要说的话,听说他三年前曾经离开了青玄宗一个月,回来之后性情似乎比先前还要目中无人几分,而且莫名给人些走火入魔的感觉,可能是修炼修得……”</p>

见月纶一身倾洒的酒液,公叔阳冰微微一愣,道:“师兄,你没事吧?”</p>

月纶用力稳定住情不自禁震颤的右手,深吸一口气,道:“还有么?”</p>

“还有?我想想……”</p>

虽然不明白为何月纶会突然发问,还是如此奇怪的问题,但他依旧低头认真地思索了起来,半晌眼前一亮,抬头道:“确实还有。</p>

顾师兄出关也有些时日了,似乎剑道比往日强横了不少,现在几乎不用出剑,只凭指尖剑意就可以大杀四方了。前些日子更是趁着南门星不在,一个人莫名去苍梧挑了整个封王台,把他气了个半死……”</p>

“不用出剑?”月光抬眸,一字一顿道,“你是说,他再也没有出剑?”</p>

见他表情平静之中暗含着澎湃的风暴,公叔阳冰微微一怔,呐呐道:“是,是啊……”</p>

剩下的时间月纶不知道是怎么捱过去的。</p>

他既然看得出顾光霁隐晦克制的情感,自然心中还保存着几分狐疑和理智,并不敢瞬间确认他心中揣测,只等筵席一结束,便立刻飞身跃出,拦住了眼都没眨便欲走的秦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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