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十日谈（上）（万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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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深吸口气，拦腰抱起落单的仙女，发足朝山上狂奔。</p>

……</p>

……</p>

剧烈的快乐与剧烈的悲哀是有共同点的：都需要远离人群。</p>

茶山小屋是远离人群再适合不过的地方。</p>

院里水仙挂霜，月光像是天边倾斜而下的银河，为大地盖上了一层温柔的白纱。</p>

室内柴火噼啪作响，绝美的仙子氤氲在床榻一侧。</p>

烛火熄灭的那一瞬，李理皮肤上的光压过满天星斗。</p>

星星醉酒到处跑，月亮捂着眼睛惊慌地跌进茶山云海。</p>

方圆眼中此时的人间美好，是因为仙子下凡。</p>

一轮战役过后，李理伏在他的肩膀旁。</p>

“你知道吗？</p>

“我想让你看我的眼睛，了解我全部的日常，听我喜欢的歌，读我写的随笔…</p>

“我想缠在你身上。”</p>

方圆说：“读一篇来我听听。”</p>

李理红着脸轻轻开口：</p>

“你想知道我褪去衣服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我意乱情迷时的声音动不动听；</p>

“爱不能没有性，性只是爱的边角料。</p>

“比起你问我想不想要、舒不舒服、喜不喜欢，我更想被你真正地紧紧抱在怀里说……”</p>

下凡的仙女一样会如凡人般情动，这种文字她只能读给方圆听。</p>

方圆差点乐出声来，想问她这随笔写在哪，赶紧让她烧了，这东西写在他脑子里就够了。</p>

方圆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说：“别怕，我一直都在。”</p>

李理兴奋地支起手肘，深深盯着他的眼睛。</p>

她想问：你为什么知道？</p>

但她看到了方圆的眼神。</p>

屋外是温柔的夜晚，是一闪一闪的星河。</p>

方圆包含柔情的看向李理时，眼里也布满星辰。</p>

“坏小子，我还要再嫁你一次。”</p>

一次两次三四次，踩碎星光，李理化作幻想落入方圆的梦境。</p>

——</p>

梦里，方圆很勇。</p>

醒后，方圆很开心。</p>

天微亮，床边佳人不在，他觉得李小理应该是下山做早饭去了。</p>

枕着胳膊望着木梁，他回味一番，又憧憬一番这几日的闲暇。</p>

少有的几个人知道他有隐居山林的烟霞志，但他自己清楚眼前还没办法享受自由无所羁绊的水云身。</p>

可在茶山，他大抵能提前体味一番。</p>

夜间操做过，该做早操了。</p>

起床，穿戴好，方圆在小木屋里踱了一圈。</p>

李理的书架藏书太多了，古文古籍占了一半，另一边大多是现代文学，小说很少。</p>

《窗外》更是仅有的几本之一。</p>

炉火已经灭了，方圆往里面添了一把新柴。</p>

想起昨晚的各种露骨情话，方圆在书桌上用毛笔“画”了一幅字。</p>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箫一杯茶。</p>

九霄天女入凡尘，一生一世一双人。</p>

写得歪歪扭扭，他却志得意满。</p>

转念一想有不对，一双人…双人…</p>

嚓，揉吧揉吧丢到火炉里。</p>

不写了，写不了。</p>

桌旁的小竹筐里有些散装饼干和火腿肠，是李理平时喂落到窗台的鸟儿用的。</p>

肚子叫了叫，方圆偷了一根火腿肠，边吃边往外走。</p>

已入凛冬，茶山上很冷，雾气几近凝实，盖在偌大的茶园地表。</p>

举目四望，方圆突然知道拿什么提亲了。</p>

紧了紧衣服，他朝屋后走去。</p>

其实上次来，方圆就很好奇这边山下是啥样。</p>

但那时呆的几天里，雾气就没散过，现在也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到。</p>

正准备下山吃饭，结果身后遥遥传来几声犬吠。</p>

嚼着火腿肠，方圆笑着喊了声：“狗子来，有好吃哒。”</p>

本是随口一说，却真的有只脏了吧唧的大黄狗从雾气里跑过来。</p>

“嚯，”方圆一看，有点儿像毛短的金毛，或者毛长的拉布拉多。</p>

“吃？”</p>

递了递火腿肠，狗子凑过来嗅了嗅，然后一脸不屑地叫了声，扭头朝着茶树走过去。</p>

咬下几片茶叶子，咔哧咔哧吞了下去。</p>

吃完瞟了他一眼，狗子走了。</p>

“……”</p>

方圆一脸便秘似的表情，心道我尼玛，这是一大早遇见了一只吃素的汪星人？</p>

这种事他不是没见过，以前在东山老破旧住的时候，对面楼有户人家信佛，家里养的狗子就不吃荤，极为灵性。</p>

主人吃烧鸡，丫吃白菜。</p>

但野狗挑食就很离谱。</p>

方圆怀着好奇，跟着狗子走了几步。</p>

狗子似在等他，朝他叫了两声，继续领着他往山下走。</p>

雾里迷蒙，水汽又冷又湿，方圆裹了裹羽绒服不想走了。</p>

正想跟狗子说拜拜，就隐隐瞧见茶园雾气里有座小房子，也是个木屋。</p>

狗子正蹲在木屋门口对他汪汪叫。</p>

“嚓，原来有人养啊。</p>

“旺不旺？”</p>

“旺！”</p>

“嘿嘿。”</p>

方圆估计这屋子是采茶员工的临时住处，就没再往前。</p>

刚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身后嘎吱传来一下推门声。</p>

回头一看，是个破烂衣衫的老道士正往地上倒水，瞥过来，手里还甩了甩掉漆的钢盆。</p>

两人对视上，俱是迷茫。</p>

深蓝袍子白布袜，头顶乱蓬蓬的道髻，脸上胡子拉碴……</p>

道观？</p>

道士？</p>

李理家养了个道士？？？</p>

老道士冲方圆点点头。</p>

既然见了面，不好扭头就走，方圆回过身问：</p>

“您住这儿？”</p>

“一直住这。”老道指指木屋说。</p>

没有这边难懂的胡建口音，老道嘴里的普通话有些标准。</p>

方圆边走过去边问：“你和李家认识？”</p>

老道眯眼笑笑，没答，只说：“进来坐坐？”</p>

“行吧，”方圆说：“这狗子你养的，挺有意思，不吃荤的，你是道士，道家也不忌……靠！”</p>

一进屋，就见破破烂烂的屋里有张桌子。</p>

桌下一个不锈钢盆里都是青菜，桌上的里面是满满的猪头肉。</p>

“你吃肉？它吃菜？”方圆大感有乐，便问。</p>

老道也笑，把菜盆放在地上，黄狗吭哧吭哧吃了起来。</p>

老道似乎很好客，把猪头肉端起来递给方圆，意思是让他吃点。</p>

方圆摆手：“大可不必，您留着吧。”</p>

打量一圈，屋内只有床榻破被一张，墙上也没有神像。</p>

可谓家徒四壁，四壁漏风。</p>

门内两侧竖着贴着一副已经褪色的对联。</p>

看了眼，方圆觉得这算不上对联，就是两句拼凑出来的句子。</p>

有一句还是吕洞宾说的。</p>

——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p>

——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p>

方圆奇道：“您这对联咋贴门里面？”</p>

老道从一个秀黑的水壶里倒了一碗水放在方圆面前：“热的，慢点喝。”</p>

接着解释说：“贴外面雨打风吹，没几天就坏了。”</p>

方圆觉得真他妈有道理啊。</p>

老道坐在桌子另一侧，笑眯眯地看着他喝水，一脸褶子显得很慈祥，还有那么点儿高深莫测。</p>

方圆让他看得不好意思，又问了一遍老道是不是认识李理她爸。</p>

老道士依然没回答，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水，喝了一口，转而放在地上给狗子喝。</p>

方圆觉得这人挺可怜，孤家寡人倒是把狗养的很听话。</p>

他问：“它几岁了？都被你养出佛性来了。”</p>

老道反问他：“你觉得狗有佛性？”</p>

方圆自觉失言，忙说：“不是佛性，应该说道心，您是修道的吧？”</p>

老道摇头，老神在在地说：“信什么不重要，信佛信道都是信命。”</p>

大忽悠一个，方圆觉得有意思，指着狗子问道士：</p>

“那它就是信命了呗，一辈子不啃骨头了？”</p>

老道点头说：“自然信。”</p>

方圆问：“那它信佛信道？”</p>

老道说：“它没有佛性也没有道心，它只能信命。”</p>

方圆问：“上到神佛下至蝼蚁，都有佛性道心，为啥它没有？”</p>

狗子朝方圆叫了一声，似乎在给他叫好，也在为自己叫屈。</p>

老道说：“因为它有业识。”</p>

方圆翘起二郎腿笑道：“十二因缘行缘识，这是佛家理论，你果然不是道士。”</p>

老道摊摊手，说：“好吧，你说它有佛性道心，那就有吧。”</p>

方圆嘿了一声：“算了，我得回去找媳妇吃饭了，你守在茶园修行也不错，这地方算半个仙境。等我跟老丈人说说，让他平日里给你送点肉，给它送点菜。”</p>

说着起身，狗子往他小腿上贴贴，似在表达“送菜”的谢意。</p>

走到门口，身后老道突然说：“你知道自己身处华盖局么？”</p>

方圆回头，诧道：“啥局？”</p>

老道捋捋凌乱的胡子说：“你自命清高，不愿随波逐流，六亲不靠，自主沉浮，知心朋友甚少，从小到大困难都是一人承担，这就是华盖局，若能自控，可成高人，若不能，则走火入魔。”</p>

方圆深深看他一眼，笑问：“你这没有电视，有收音机么？”</p>

老道摇头，方圆又问：“那你有手机么？”</p>

老道还摇头，方圆说：“那你不认识我咯？”</p>

老道依然摇头，说：“我当然认识你。”</p>

耸耸肩，方圆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过往履历，你说这些证明不了你会算命。”</p>

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方圆说：“说点别的，算得准我给钱。”</p>

从小到大，很多人给方圆算过命，以前路边烤串时，不少“邻居”摆个红布装大仙。</p>

他从来不信这个东西，只能说这辈子的经历后……算有一点点尊敬。</p>

老道开口直接放大：“你死了。”</p>

“……”</p>

“其实你早就死了，死在虚无的回忆里，死在缥缈无望的感情里。”</p>

“……”</p>

方圆打了个哆嗦，还没开口，老道继续说：“你欲念无边，妄图改苍生命途，已近入魔。</p>

“从今而后，你接纳什么，什么就会消失，你反对什么，什么就存在。</p>

“你找不到的敌人就是自己，你会把所有的时间用在改变别人身上，最后一无所得。”</p>

老道话语平淡，声音却直往方圆脑门上砸。</p>

方圆怔怔：“尼玛……”</p>

老道继续淡笑着说：“道法本自然，则万法皆空，你心里生的东西太多，空相不空，无限因果。”</p>

方圆又问：“你到底学佛学道？”</p>

老道充耳不闻，继续嘀咕：“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p>

方圆急了。</p>

他怕什么？无非就是逆改别人命途，到最后一无所得这句话。</p>

“我得咋办？”</p>

抽出钱包里所有现金，足足……就六百三十块钱。</p>

“算命给破才是厉害，你点个道，六百够你吃一个月猪头肉了。”</p>

老道嘿嘿接过钱，竟然起身做了个佛揖：</p>

“若有众生，作如是罪，当堕五无间地狱，求暂停苦一念不得。”</p>

“到底什么意思？”这话只是耳熟，但听不懂，方圆追问道。</p>

老道看都不看他，舔舔手指数着钱说：“可以继续走走看，要独行，不要牵连别人。”</p>

方圆继续问：“然后呢？”</p>

抬起头，老道咧嘴一笑，露出四颗犬牙，伸出一指，用力怼了一下方圆的脑门。</p>

方圆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眼前一黑，只听到：</p>

“然后，就回去吧！”</p>

——</p>

哐当。</p>

方圆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气，一脑门冷汗。</p>

外面天还没亮，李理揉揉眼睛醒来，问他：</p>

“做噩梦了？”</p>

方圆伸手摸摸眉心，喃喃道：“梦？”</p>

他一丝不挂起身，慌慌张张跑到窗边看向外面。</p>

夜未尽，星月轮转，大雾迷蒙。</p>

他回身问李理：“屋后的山下有没有一个木屋？”</p>

“哪有什么木屋？都是茶树。”</p>

李理让他赶紧上床，难看死了。</p>

方圆从衣服里找到钱包，打开一看，六百三都在。</p>

…</p>

见他靠在床头发着呆，李理也睡不着了，好笑地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梦。</p>

方圆看看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p>

末了问了一句：“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这句话是不是《滕王阁序》中的？”</p>

李理点头：“高一时我逼你背的，还记得？怎么想起这句话了？”</p>

方圆挠挠头，又问她：“这句话怎么解释来着，我忘了。刚刚梦到你逼我背课文呢。”</p>

李理失笑。</p>

“凡事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天和人都会行大运，大运会变，人与物都会变，你能拥有的都是你暂时拥有的，它随时都能离你而去，当你在意的东西消失时，你会感受到抽筋拔骨的痛苦，从此大彻大悟。”</p>

方圆：“……”</p>

独行，不要牵连别人。</p>

看着李理娇俏的脸，梦里最后那句佛经他不敢问了，只想着起床后自己查查吧。</p>

当女人爱你时，男人当知畏惧，因为这时她觉得全世界除了你，其他一切她都认为毫无价值。</p>

方圆畏惧。</p>

“再睡会吧。”</p>

揽着佳人，方圆沉沉闭眼。</p>

一人不逛庙，两人莫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p>

古人诚不欺我啊。</p>

起床后，朝阳出，薄雾散尽。</p>

两边山下都没有什么小木屋，来路山腰的房子是邹安住的。</p>

方圆觉得就算是梦，这个梦也太过古怪了。</p>

他用手机上网搜了一下。</p>

若有众生，作如是罪，当堕五无间地狱，求暂停苦一念不得。</p>

这句话是地藏经里的。</p>

想了想，滕王阁序也好，地藏经也好，一个是早早背熟的，一个是前阵子总听的，潜移默化出现在梦里不算没道理。</p>

或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才胡思乱想做怪梦。</p>

为此，方圆在网上学了一个道家太阳手印，常常比划比划，有助于消除压力和烦躁。</p>

只是见天比划，李理看到后，红着脸掐她，说干嘛这么不正经！</p>

方圆看看手势，恍然大悟，的确有点不正经。</p>

那个梦一连两天忘不了，方圆索性细细回想一番梦里和那个狗道士的对话。</p>

然后，他做了个决定。</p>

第三天下午，出门两天的邹安回来了。</p>

当晚，跟李理父母吃饭时，方圆不算很正式地摸出来几页纸递给老两口。</p>

“知道你们不想去城市里住，这地方挺好，山好水好空气好，过完年就扩建吧。”</p>

李父李母诧异地看看方圆，最后目光落到女儿身上。</p>

李理也不知道方圆弄得啥，拿来纸张一页页看了看，顿时惊讶地捂住嘴巴。</p>

李理极少失态，但这是方圆真真实实爱她的证据，是给自己爸妈的交待。</p>

她霎时抱住方圆，脸儿埋进长发里，控制不住地涌出泪来。</p>

“什么时候娶，我就什么时候嫁。”</p>

方圆反抱过去，轻轻抚着李理纤薄的背，傻乐着：</p>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p>

瑶台茶园从这天开始，升级成两万一千亩。</p>

方圆知道，十几年后，福洲这片地方的确就是全国最大的乌龙茶产业基地。</p>

他爱李理，和生意无关，但捎带手的事。</p>

第五天傍晚，仍然在李理不知情的前提下，李乔带着一组三人律师团，来到了茶园。</p>

一天一夜后，这四人才从茶园的一处办公小屋里走出来。</p>

李理满腹疑问地看看新晋行政总监，但后者只是深深回望着她，一言不发地带着律师走了。</p>

方圆抻着懒腰最后出来，乐呵呵地抱住李理。</p>

“走，回去补个觉，困坏了。”</p>

李理皱眉问他这一天一夜干什么了。</p>

方圆呲牙笑了：“真想知道？”</p>

见李理点头，便说：“其实没啥，就是重新分配了一下你和陈小婉的业务管辖范围。”</p>

“噢。”</p>

随着他走到半山腰，李理突然反应过来。</p>

停住脚步，妙目圆睁，用力扯过他。</p>

“你立遗嘱了？”</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