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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曾告诉我,清河在冀州与青州的交界处,与清河国东邻的是平原郡。那么沿着黄河往东,摸索到后世的山东省西部,就一定可以回到崔府。可当我逃出刘家,遁入荒郊,成为万千流民中的一员,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乱世灾荒、疫病与战争并存的恐怖。

用粗布蒙住口鼻,显得是如此格格不入,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九死一生躲过刘家人抓捕,未来还不知有多少磨难险阻。

踏入他人行乞地盘,自然招来不少癞头流氓对我拳脚相加,我连夜奔逃着,一路行乞一路北上黄河方向,不消半月已是衣服破烂、矮小瘦弱的标准小乞丐模样。

所谓南阳郡的疫情稍缓,原只是县郡“重貂累蓐之门”患病者渐少,村野“荆室蓬户”仍旧“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淯水寒,泌水暖,从穰县逃到宛县,从博望逃到堵阳,我穿过昔日战国韩都阳翟,也徒步走过郑国旧邦。我披发跣足,形容枯槁,行走在黄河岸边,亲眼目睹着滚滚河浪,才发现这个时代的黄河已有显著的浑浊。

跋涉在乱世,我蹚过穷山恶水,越过千峰万岭,从颍川郡走到河南尹,见过了兖州境内的白马城,又从濮阳沿河东行,途经济北国的东阿,最终抵达平原郡。

我竟是这般徒步行乞了三年。

三年后,当我拄着拐杖,来到一座名曰“平原”的城池时,我才知道,历经千难万难,我终于要回到那个“家”了!

是时,正值岁末,大雪纷扬,城内百姓却挤着要出城外逃,不知在嚷嚷着些什么,守城护卫拦也拦不住。

常年经风沙吹打,我听得不甚真切,只有只言片语,什么“要来了”“要打仗了”“快逃命吧”……呵,这儿既是青冀之地,算着年份,也就曹袁两家还在斗,如此怕这支军队,难不成是曹操亲率大军来犯不成

但无疑,平原城将有战乱之险。

除了警惕,我顾及不了许多,只想寻些吃食饱腹,遂冒雪进城。

破衣烂裳怎么挡也挡不住冷风侵袭,脚上全是冻疮,我不停地搓手取暖,仍旧浑身哆嗦。近三日未进米粮的我,徘徊在烟尘漫天的街巷,早已四肢无力,不久便绊倒在了一座茅庐门口,挣扎不起。

视野模糊之际,却见一妇人走出栅栏,将我扶进茅屋内,喂了碗温汤。

“大街上那么多乞丐,你都救得来吗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男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跺脚急道。

妇人叹息着起身:“小姑娘,我们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是生是死,你自求多福吧。”

我跪在席上,正要叩首感激他们的温汤之恩,屋外却传来一阵阵惊呼。

“快跑啊!袁军来抓小孩了!”

只见邻处屋舍里的百姓纷纷携子背囊,往城外跑去。

年轻夫妇不知所以,慌忙带着东西奔逃。

我艰难地站起,扶着门柱向外看去,但见七八个甲兵冲进院中,将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围在草屋前。

“伍长,那小孩儿看着像个男婴,全城都跑了,就只剩这一个了,可千万不能放跑了。”

领头的甲兵长枪一挥,两个小卒便跨步向前,意欲从妇人手中抢走小孩,年轻夫妇遂同他们在雪地里扭打成一片。

妇人边哭喊边跪求官兵,双手紧紧抓住婴儿的腿不放,只在瞬间,手起刀落,她被一个恶兵戕害。

“配上将军家的女公子是你们的福气!还敢抵抗!”领头甲兵往地上啐了一口。

雪地被溅得猩红,我的心猛抽了一下,瞪直了眼。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和力气,我奋力摇动木柱,让积雪满盖的茅檐顷刻向前塌去。

甲兵们被洒落的积雪迷离了眼,弯曲了身躯,我趁机将婴儿抱还给男人,大喊着“快跑”。等到甲兵们重新站起,拍落身上的积雪时,男人已经逾墙逃走,领头的伍长正要追赶,被我紧紧拖住脚,动弹不得。伍长愤怒不已,一脚踢中我小腹。

趴在雪地里疼痛难忍,我埋头蜷缩成一团,好在追赶的甲兵折返,说那男人已经带着婴儿不知所踪。

大雪漫天,一时想要追赶,已是难事。

兵士们怒火中烧,正握剑要将我刺死,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伍长示意收剑。

只见一个身披甲胄的将军将兵赶来,于栅栏外勒住马缰。

兵士们纷纷到门口抱拳迎接。

“人抓到了吗”

“属下无能!属下该死!让城里最后一个婴孩跑了,请将军恕罪!”

“里面那个,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要饭的。”

“抓过来。”

“唯。”

兵士们将我拖出栅外,扭送到那名将军面前,往下强扯我的乱发,令我仰面与马上之人对视。

那是个年轻的马面髯须将军,他面容憔悴,神情涣散,如丧考妣。

可显然,他见到我那一刻,有些惊异。

“这女娃……倒与吾莺儿有几分相似……也罢,你们归队,将此女送去夫人那儿。”

马面将军说罢,策马扬鞭:“传令后军,加速前行,天黑前兵屯龙凑,防御曹贼!”

“唯!”

我被绳索缚在马车上,见军旗飘扬,写着个“袁”字。

虽不知他们为何要平白无故地抓小孩,也不知龙凑在哪,却心惊肉跳地明白一个事实:自己已然卷入战争,生杀予夺权全在他人之手。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马面将军,姓袁名谭,正是袁绍长子。

袁军到达目的地后,便安营扎寨,将我关了起来。

传说中的曹军,很快便军临龙凑,袁军却坚守不出。眼看阵地将陷,袁谭连夜出城,率军遁逃南皮。

袁谭见我谨言慎行,便把我扔与他十岁的女儿一处。当我见到那个容貌同我有许多分相似的袁莺时,她已卧病不起。

原来,早先袁军与曹军对峙,曹操趁袁氏兄弟不睦之际,利用幼子,假意同袁谭联姻,暂时拉拢袁谭。之后不久,又以袁谭背约为由,将尚未过门的袁莺遣返,率军攻打。

可怜小小年纪的袁莺,途中染疾,命悬一线。

而袁谭怀恨在心,战乱中四处奔走,竟欲抓男童为其完婚。

红颜薄命,孤儿亦复如是,世之政客,何惜贵门女子作政治牺牲品

抵达南皮县后不过半月,袁莺便夭折了。

袁谭丧心病狂,竟遣兵搜略南皮,欲抓男婴作冥婚!

冀州常年遭受战火荼蘼,鲜有安好童幼,南皮亦已十室九空。

曹军将南皮城围的水泄不通,袁军日益势窘。

某日,我欲趁着袁女亡故、袁府大乱之际,意欲逃脱出府,却因腹伤未愈,又饥又冷,晕厥在地。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人梳洗打扮,身着玄纁风格的嫁衣,躺在四角红帐之内。

一转头,便见着那死去的袁莺,她穿着嫁衣,面色土灰,平静无比。

我惊恐地叫出声,瞬间滚落下床,手不由得乱摸一通,却摸到一副黑漆漆的棺材,我顿时头皮发麻,目光呆滞。

屋内烛火通明,红幔高挂,却俨如地狱。

已是初晨,窗外无雪,唯有那朔风呼啸。

房门被推开,袁谭穿甲戴盔,踏步走进。他精神萎靡,缓缓走到床边,俯身握住床上女尸的手,哀声道:

“莺儿,为父对不起你,悔不该信那曹贼应下婚约,都是为父害了你啊!”袁谭捶床,悲愤不已,“恨不能抓来曹家小儿与你陪葬!为父无能……亦未能寻来男婴为你完婚……但有此年龄相貌同你相仿之人,如此,黄泉之下,想来莺儿应不会孤单。”

听罢袁谭之言,我惶恐不已。

冥婚,人殉,这两个词突然跳进我脑中。

我深知人殉之意。

早在二十一世纪时,我便上网了解过古代社会这种灭绝人性的习俗,更见过一张张陪葬童尸的图片——那是活生生在头部、后背和脚心挖孔,然后倒灌水银!

手段残忍至极,死状惨烈之至!

我崔缨,今日究竟要为袁氏之女殉葬,还是为这个时代殉葬呢

袁谭并不理会吓瘫在地的我,他把袁莺的手安放好后,按剑转身,大跨步出门而去。

“报!将军,曹军强攻南门了!”

“全力守住,拖到日中,曹贼必然力竭。”

我大脑一片空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门外忽然涌入若干个家仆打扮的壮汉。

我将金银做的发饰扯下,狠狠摔在地上,踉跄着只想奔逃出去,自知强不过他们的力气,便发疯似的乱踢乱打,一个不小心摔倒,额头便磕在门限上,随即不省人事。

晕晕沉沉中,只听见这些家仆慌忙嚷着给我止血,说是怕逢凶兆。

又过了好久,意识逐渐恢复。从未觉得眼皮如此沉重,我口干舌燥,睁眼只见:烛光摇曳,红帐四角的香囊也在摇曳。自己身靠床头,头上缠着麻带,手脚均被粗绳紧捆,旁侧还是那具女尸。

正值午后,听见门口窸窸窣窣,有人喊着“时辰到了”,便进来六七个家仆,其中一个提着一只装满水银的陶罐。

左右各有一人上前,控制着我,并试图掰开我的嘴。看来,他们想从我口中灌入水银。

行走在死亡的悬崖边上,极度的恐惧使我全身悚栗,可强烈的求生欲更让我泪流不止。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我只能绝望地看着,那碗水银慢慢接近我的嘴边。

我眼底瞬间滋生恨意……

十几年的痛苦折磨,终于要结束了吗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一切都毁灭吧,生无所乐,死亦何哀

闭眼,泪落耳垂。

“嘭”一声,门被撞开,一把长刀飞来,直教床杆砍断。

四角红帐由是塌了一角,帘幔也恰巧将我掩住。家仆手中陶碗跌碎于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睁眼再看时,只见飞矢射来,左右两个家仆皆中箭倒地,中间那个,刚欲拔刀防御,却被飞来一剑刺中后背,跪倒在床沿,跪死在我面前。

红帐外刀光剑影,鲜血迸溅,纱窗外更有此起彼伏的肉搏打杀声。

全府上上下下已陷入一片骚乱。

我蜷缩在坍塌的红帐里,屏着呼吸,不敢出声,却悄悄抽走中间那名家仆手中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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