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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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七启》既出，毫无悬念地在邺城引起轩然大波。</p>

起因是当日在玄武陂家宴上，曹植凝攒了数年之久的替父分忧之文思，于雨雾下一气呵成《七启》大作。曹氏兄弟竞相传阅后，赞不绝口，连一一向高傲的何晏，都心服口服地承认了曹植挥笔立成的文章造诣，也卷袖搦翰，扬言要模仿一篇。</p>

曹彪、曹衮几位公子则相继抄录数份，并传示邺城仕宦公子，加之曹植原本就在热衷文学的士族公子群中小有名气，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相府四公子响应朝廷最新政令《求贤》作文，逞藻盖压前人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东城门口甚至都有初开蒙的学子誊录《七启》贴在墙上，供过往客商驻留观赏。</p>

东门迎春门，外设建安驿和草市，是中原各处与邺城商贸文化往来都必经之处，曹植平日无差别结交的黑白两道纨绔，不论是懂文章的还是不懂的，都在替他洋溢宣传。动静之大，以至邺城文官无不览读《七启》。在曹植的感召下，邺城文士间掀起一阵“七体文”拟作潮流，都说文人相轻，实际上并不完全出于对曹植的捧迎，而是真正有政治嗅觉的文人，在暗暗角逐较真。</p>

于是短短七天，便诞生了王粲《七释》、杨修《七训》、刘绍《七华》、傅巽《七诲》等优秀拟作。曹植把这些文章韦编成册，一并上呈给曹操，还带领王粲杨修等人一同进相府，为他们褒赞请赏。</p>

这一年，曹植虚岁十九。</p>

起初，见惯了曹植华丽文章的曹操在读完《七启》后，“但微颔之”，只是拍拍曹植肩膀笑着说“吾儿留心国事，甚好甚好”。而在邺城舆论发酵数天后，曹操才突然意识到：在社会相对安定的冀州，文学竟可锻造成一把利器，为他曹家在中原博取声誉，并由文化催化政治，网罗天下名士。</p>

昔年董乱，洛京文客莫不南下荆州避难，如今文坛新秀辈出，不正是重树炎汉文化旗帜的最好时机么？弘农的杨修、河内的司马家、汉南的王粲、汝南的应瑒、河朔的陈琳、青土的徐干、海隅的刘桢，这些都是后起的新秀啊。依着曹植的说法，明君举名臣，刘协与曹操的关系，正是唯才是举的最好例证。</p>

于是曹操觉得自己本身是最大一把文学利器，遂命人私下整理自己年轻时所着述，与军旅所作兵书一道抄录，播传邺、许两城。那些东西，以往只是在文武臣属中流传，而今是时候要将这些文字作用最大化了。</p>

设天网，顿八紘，天下名士应尽入他曹家的彀中。奉天子以令不臣，假文章以招隐遗珠，此番《求贤令》以恢弘之气度扬言“唯才是举”方针，曹操总觉着差了点意思。是曹植，荡袖高呼“世有圣宰，翼帝霸世”，慷慨宣扬曹操“赞典礼于辟雍，讲文德于明堂，正流俗之华说，综孔氏之旧章”是兴复了汉邦旧秩序的，小儿曹植用文学的力量点醒了曹操——特别关注“天子”。</p>

兴许曹植只是无心罢，兴许汉礼在曹植心目中，本就是从小到大的崇拜和向往。但无论如何，曹操已受《七启》事件顿悟：文坛正统不当在许，而应在邺，借文学笼络士族子弟，培养下一代班子，这是长久之策。</p>

曹操这才真正开始重视起他这个幼子来。</p>

可那日高坐堂上，于诸子前，他仍旧是不动声色地一笑。我遥遥望见曹操对曹植投去悯惜的目光，说不清是什么怪诞的滋味，只是莫名担心曹操动了把曹植当嗣子磨刀石的心思。</p>

“许都来了天子信使，说要给你们兄弟中三人封侯。子桓——你怎么看？”</p>

曹操冷不防提问，教曹丕吃了一惊。</p>

“封侯？”曹丕讶异地看了曹植一眼，结舌问道，“只因子建……写了《七启》么？连天子也拜读了吗？”</p>

曹操微笑：“自然不是，谏议大夫王朗、侍中华歆、侍中郗虑在月前上表给孤加三县之邑，以褒南征荆表之功，陛下改令作封三子为侯之赏。”</p>

三县封侯之事既出，诸子皆炸开了锅，纷纷开始猜测花落谁家。曹丕也掩盖不住喜悦之情，准备好一番敬谢的说辞，正要接话再问时，曹操却笑道：</p>

“然昨日孤已上表，婉拒了陛下。子建——你可知为何？”</p>

刘协改封邑为封侯，明摆着是变相推恩令。曹丕琢磨起曹操拒赏之行，若有所思。</p>

“回父亲，”曹植拱手，似乎真把曹操婉拒理解成了守节，“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季札三让，柳下惠三黜而无怨。父亲为朝宰辅，已位极人臣，我等兄弟年幼，封侯事更为恩隆过厚。依子建之幼见，父亲不单要让县，更应如前番作文传示众臣一般，精思着作，再推让陛下此隆恩。”</p>

曹操同样以为曹植参悟了他的实际用意，心中慨然。于是又把话题牵扯回他写的《七启》末段。</p>

“奋节显义之君子、危躯成仁之烈士，固然意气可佳，然食养门客、善御臣属者，方有凌轹诸侯、驱驰当世之资。田文、无忌之俦，向令外无宗脉，内无权术，辄成空有浮誉之匹夫耳！吾儿，汝可愿作孤这邺府之俊公子，佐孤成王霸之业乎？”</p>

得到老父亲的肯定，曹植喜不自胜，却进退有节，坦然叩谢。</p>

“嗯，子建，孤暂且在功簿上给你和仲宣等人记上一笔。即刻草令，着相府书吏连夜誊录上百份汝之《七启》，尔后下发各州郡衙署，广而贴之，”曹操下阶亲手扶起曹植，“好子建，你有此文章异禀，生于乱世而投我曹门，可惜却难得，然我曹操的儿子，要发光，就当光芒万丈！”</p>

“谢父亲！——”</p>

即便刘协不提封侯，曹操也是早早为谋划曹植将来能得邑禄，做了造势准备的。一旁的杨修、王粲由衷地为曹植有望封侯而感到高兴，我却独独清楚，有钱、有权就有朋友，曹植只最欢喜今后他能明目张胆地“依令”交友——拥有像战国四公子那样招揽奇才异客的权利。</p>

曹丕到底还是年轻，不能时刻藏住狐尾，在被曹操瞧见脸色难堪后，他忙趋前附和称颂。</p>

毕竟他虚岁十九那年暮春，正在邺西与曹真围猎。嘻嘻，子桓哥，这回你可又要头疼喽。</p>

我轻轻发笑了。</p>

却出了一身冷汗。</p>

前世读《七启》，我与许多植粉，都为文中美食、美人、美服美饰等雕梁画栋般精密描写而欢腾亢奋，可原来曹植真正的王牌，在最后一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