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供货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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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卫和阎军从小长在首都, 当然，苏文是为教育故，也是自己一个人委实带不过来，而阎佩衡一个人的工资, 在革命年代也请不起保姆, 听阎卫的意思, 有好几个阿姨帮忙照料过他们。</p>

阎佩衡长的并不算帅，脾气也跟阎肇差不多，属于女人一看就讨厌的类型。</p>

但世间的事可说不准, 万一就有人喜好他那么一口呢？</p>

“你们从小长在首都, 挺辛苦的吧, 都是谁在照顾你们，雇了保姆？”陈美兰于是说。</p>

阎卫摇头叹气：“哪里？一开始有几个阿姨自发愿意照顾我们，比如咱们同乡的，崔部长家爱人，他女婿目前在东方集团，你应该认识。还有我丈母娘，毕竟咱们都是老乡, 我岳父死的早, 她是烈士遗属，有时间, 手里粮票也多。星星一出事，爸就把那些阿姨全给骂走了, 他又没房子，租个小破房子把我俩扔在里头，我们自己生煤球做饭，自己上学, 动不动还要被他骂……爸的工资大半寄回老家，我们只有一丁点生活费，唉，反正在爸的心里只有星星是宝贝，我们都是垃圾桶里捡来的。”</p>

这就是所谓的人心隔肚皮。</p>

阎肇和阎星一起长大，阎星死了，他心里只有伤心和悔恨。</p>

阎卫从小没见过几面阎星，于那个五岁就死的孩子，不但没有亲情，反而还有种暗暗的埋怨。</p>

埋怨因为她的死，自己受过的那些苦，挨过的那些骂。</p>

顿了顿，阎卫又说：“大哥眼光好， 78年政策一解封，他就带着全家出国了，我也全凭老丈母娘接济。爸你们还不知道吗，心里只有工作，天天加班到三更半夜，军区的活阎王，这么多年，钱也没落下，什么都没有，别的领导子女全出国了，在美国享受天堂人生，谁说什么了，就他不肯放我们出国。”</p>

这么听着阎佩衡又似乎没什么相好。</p>

那为什么周雪琴能威胁他那么久，他还愿意断断续续给周雪琴五千块的？</p>

话说现在已经是3月份了，周雪琴去南方贩煤已经很久了。</p>

她生病后吕靖宇也赶到南方去了，吕大宝和曾经的小旺兄弟调了个个儿，据周巧芳辛灾乐祸的讲，吕大宝现在住在周雪琴娘家，天天挨的恰是曾经打小旺和小狼的，周二哥那帮熊孩子的打。</p>

看起来嚣张到不可一世的阎佩衡，当初到底是怎么被周雪琴给威胁的？</p>

而就在这时，院外突然探出一只圆圆的小脑壳，往里面看了看，又缩了回去，转眼，阎西山急匆的的进门了。</p>

乍一进门，也是小心翼翼，胆颤惴惴：“这怕不是阎卫？”</p>

阎卫和阎军，小时候也偶尔会回老家，不过阎佩衡跟苏文关系不好，俩兄弟来也不过草草逗留一下。</p>

家里气氛紧张，除了阎肇，俩大的毕竟已经扔离心了，来老家只是应付。</p>

阎军出国的时候也只是回到盐关村，给他娘磕了几个头，就带着妻儿远走了。</p>

阎卫倒也认识阎西山，但那只是个老是擦不干净鼻涕，嬉皮笑脸的小黑.五类。</p>

在首都的时候，乍一听陈美兰的身世，之所以阎佩衡勃然大怒，其中一条就是，美兰居然是阎西山的前妻。</p>

在阎佩衡的印象中，阎西山又算个什么东西。</p>

可你看阎西山现在，修身的呢子大衣，略卷的长发，毡呢帽子，神似……费翔？</p>

“二哥好啊，美兰，赶紧的，给我签个字。”阎西山简直乐得眉飞色舞：“周雪琴……呸呸呸，咱不说这个，就在刚才，你猜怎么着，上海一家国有大厂，要跟咱签了一个长达一年的，30万的供煤大单，我立等着签合同。”</p>

他手里果真拿一份合同，看抬头，甲方果然是一个来自上海的国有大企业。</p>

煤炭供应合同，还是长期的。</p>

陈美兰上辈子看过的合同可不少，点对点，面对面，一目扫下去，合同有没有坑，甲方有没有在合同中捣鬼，她基本都能看得出来。</p>

阎西山继续说：“前几天从上海来个人，普普通通的，把咱们西平市所有的煤厂全走了一圈，来咱们西山公司的时候，因为挑挑拣拣，说说叨叨含含糊糊，夹夹.逼逼，还是给我轰出去的，但就在今天，他提了三万块的预付款，来要跟我签合同。说是持续一年，三十万块，先打款，后发货。”</p>

这是国有企业的正规合同，既没坑也没什么可捣鬼的。</p>

对方打一笔款就发一批煤，重要的是合同期限，以及煤的品质，对方特地注明，必须是经过清洗环节的煤。</p>

难怪阎西山这么高兴，差不多要手舞足蹈了。</p>

整个西平市，只有西山公司的煤是清洗过的，对方被他骂走又回来。</p>

就是因为他的煤品质过硬。</p>

阎西山其实特别惭愧，毕竟曾经陈美兰押着他装煤炭清洗线的时候，他扬言真能赚钱，自己就要吃屎的。</p>

陈美兰接过笔，默不作声的签了字，继而伸手：“钱呢？”</p>

三万块的预付金，按理阎西山该给美兰的。</p>

“给给给。”</p>

这钱阎西山给的特别痛快，他最近也隐隐听说了，据说南下贩煤的那帮，大多数煤全自燃在半路上了，那帮躲在南方回不来，最近有好几个还打电话问阎西山，想不想转让他们的矿窑。</p>

要是他真能多转让几个矿窑回来，不止西平，他可能会成为整个陕省最大的矿老板。</p>

曾经，阎西山觉得小眉是个好女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后来发现周雪琴变了，变得会赚钱了。</p>

总觉得美兰既傻又执拗，听她的，自己能把裤衩都赔掉。</p>

可现在，真正三十万的大单来了，这个大单至少能把他现在所做的基础工作的一半成本给搞回来。</p>

阎西山开心啊，他乐，他现在觉得自己跟美兰一起搞才能赚大钱。</p>

“对了，阎肇呢？”接过合同，他又问一句。</p>

阎卫努了努嘴：“地窖里呢。”</p>

说起这个，阎西山就又想到一件事情，范祥父子被批捕了，虽说目前还没审理，但阎肇居然极其完美的没有把自己牵扯进去。</p>

西山也觉得自己阴暗卑鄙，但显然，阎肇不可能被车撞死了。</p>

他居然在地窖里，地窖可是蛇窝，这老宅的地窖好久没人进了吧，他会不会被蛇咬死？</p>

要那样，这么会赚大钱的美兰，以及他那在东方小学弹钢琴弹的最好的圆圆可就……</p>

“地窖好，凉快，让他多呆一会儿。”</p>

“二爷呢？”顺嘴，阎西山又问。</p>

“跟老三一起，地窖里头。”阎卫一脸无所谓的样子。</p>

“地窖里有蛇啊，会咬人的，怎么不把二爷喊出来？”阎西山大惊失色：“二爷可是咱们村唯一的大人物，你们怎么能让他下地窖。”</p>

大人物不在于有钱，而在于身份地位，以及能动用的权势。</p>

邻里邻居，平常用不到这种大人物，但是，就比如盐关村曾经有个叫阎保东的人，上首都做点小生意的时候被人打死了，首都那边公安没当回事儿，推脱着不管，阎保东他爹于是试着给阎佩衡拍了个电报，讲了一下案子。</p>

才过了半个月，凶手就被首都公安抓了起来，当年严打的时候枪毙了。</p>

这就叫权势，他是首都少有的握有权势的人。</p>

人和人的视差就在这儿，阎西山这种死狗流氓都尊重阎佩衡，阎卫可无所谓，摊手笑了笑：“他自己不出来，谁拿他有办法？”</p>

虽说阎卫为人很温和，也很有礼貌，但陈美兰还是很不舒服，不舒服于他提起亲妈亲妹时，那种平淡，随意的口吻。</p>

但跟阎卫她懒得聊，就问阎西山：“从这儿出去，你是不是得去趟公厕”</p>

阎卫和阎斌听不懂，但阎西山可是曾经在美兰面前夸过几次大口的。</p>

每一回他都准备吃屎八斤。</p>

回回都是美兰押得准，他跟着美兰，就像掉在一坨热牛粪里的屎壳郎一样，简直要美死了。</p>

“行行行，我走，行了吧。”回头他摸了摸跟在小旺身后的圆圆：“闺女，等着，爸爸去给你赚大钱。”</p>

南下的那帮子真的因为煤自燃而赔掉了裤衩，阎西山准备着手收购他们的煤窑，继而成为陕省最大的矿老板了。</p>

他把三万块现金一沓子给了美兰，潇洒的挥手说个再见，走的活像一只开屏的骚孔雀。</p>

阎卫特别惊讶：“西山这暴发户厉害，一笔居然能赚三十万，在咱们国内，暴发户们现在这么有钱？”</p>

陈美兰没吭气儿，因为看闺女跟小狼牵着手站在门槛外，一直笑眯眯的朝着这边看，于是招手说：“进来啊。”</p>

阎卫顺着美兰的手望过去，突然就失声喊了一声：“阎……阎星？”</p>

阎斌也笑着问阎卫：“这丫头是不是像小时候的星星？”</p>

阎斌只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阎星，跟圆圆长得有点像，但阎卫回家之前，还从父亲的书里看过阎星的照片，所以，阎卫的感受更直观，圆圆和照片上的阎星简直一模一样。</p>

“这就是我妹妹呀，圆圆。”小旺把圆圆和小狼一起拉进了院子，然后问阎卫：“二叔，我爷爷呢，真在地窖里？”</p>

小旺虽然怕爷爷，但更觉得自己对不起爷爷。</p>

当初周雪琴和周母天天相对愁眉，哭的就是：“阎佩衡但凡愿意跟省领导打个招呼，运作一下，毛纺厂那债咱们不就不用还了？公公还是那么大的领导，他手里还有那么多钱，不是说要给小旺的嘛，为啥就不肯给，看看咱们过的日子。”</p>

以及一回回的，只要他在电话里喊一声爷爷，对面就会传来的那深深的一声叹气，以及默默挂掉的电话。</p>

挂了电话，周雪琴就会使劲亲他几口，带着他去买点好吃的，也愿意陪小狼玩一会儿。</p>

可每次打电话，小旺都会有一种，亲人们正在把自己撕裂的难受。</p>

这是真正意义上小旺第一次见爷爷，他现在已经不胆怯了，他知道爷爷不吃人，他心里对爷爷很愧疚，他是想跟爷爷搞好关系的，他还觉得爷爷肯定会喜欢圆圆。</p>

毕竟圆圆既会弹钢琴还会唱歌，多可爱啊。</p>

“那不是你爷爷，是我爷爷。”一直没吭声的，老二家的儿子小阎哈发声了。</p>

小旺可是大哥，他伸手准备跟阎哈握手：“你好，我叫阎望奇，爷爷是咱们大家的。”他还把圆圆和小狼一起往前推了推。</p>

小阎哈突然一伸手臂，白白胖胖的手臂上，居然戴着个传呼机一样的东西，颜色是深绿色的，他看了看说：“好吧，但是时间真的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p>

小狼凑了过去：“BB机。”</p>

“傻了吧，这可不是BB机，这是电子表。”阎哈一脸骄傲，看小狼伸手想摸，立刻说：“不准摸，摸坏了要赔钱的，这一个二十块钱呢。”</p>

要说传呼机是这个年代暴发户的象征，那电子表就是孩子们最风光的玩具了，学校里谁要手腕上戴个电子表，那就证明谁家有矿。</p>

小旺和圆圆一起把最大的不安定分子，小狼给拽了回来：“不准摸。”怕摸坏了赔不起。</p>

再说地窖里，两个男人的影子被手电筒照着，占满了整个地窖，皆是佝偻着身子，弯着腰。</p>

阎佩衡的手一直搭在那块被补过的地方，额头轻轻碰着。</p>

他突然就理解为什么妻子总是哭的那么难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p>

那个年代，国家要求大家生孩子，于是他们为了国家壮大而努力的生。</p>

生下来要扶养，繁重的劳动，工分，各种任务，孩子都是风吹着长的。</p>

他们是夫妻，是战友，是革命洪流中彼此的依靠，他们和这个国家所有的人一样，只是一枚小螺丝。</p>

她是怕他知道了真相接受不了吧，那明明是他的错，她说过多少回，让他挖开地窖找到鼠窝，可他回回总说下次，却从来没把那个洞当成事过。</p>

她本来可以埋怨他，骂他，把他带到这个地窖里，让他跪下悔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