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蘑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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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西北方向，大半面天空烧起来了！</p>

层层卷曲的火云在空中翻腾咆哮，恐怖的音爆由远及近，携着漫天雷火破空而来！</p>

天地末日，不过如此。入目所及，皆是火焰炼狱。</p>

众人手足冰冷，五脏六腑不自觉地收缩抽搐，浑身僵麻一片。人在面临无可抵抗的天地之力时，总会本能地放弃挣扎，任由自然巨力震撼、涤荡身体和魂魄。</p>

整个世界仿佛坠入火海，视野只余灼热烈焰，日月不存，周遭的一切遍染赤色，人与物的影子，都是西面照来的焰影。</p>

无论原本是什么颜色的衣裳，此刻都变成了红，区别只是褐红、深红、正红、浅红……</p>

下一瞬，一道人影凝了出来。</p>

漫天狂焰拖曳在他的身后，他从火光中来，背负着整个火焰世界。</p>

广袖轻扬，身后烈焰缓缓消散，他身披漫天火海，幽邃双眸隐在阴影之中，唇角的笑容冷戾得令人心惊。</p>

谢无妄。</p>

他抬眸望向她，眼底似有火焰仍未散尽，漫出一片赤红。</p>

再下一瞬，人已到了她的面前，烙铁般的五指扣住她纤细柔弱的手腕，又烫又痛。</p>

她轻吸一口气，震撼无措，一时失语。</p>

“道君？！”震惊的人群陆续回神，个个俯身施礼。</p>

“见过道君！”</p>

周遭弥散着恐怖的威压，虽携了焚天焰气而来，但谢无妄此刻身上散发的却是冰冷刺骨的气息。</p>

“方才，谁动了你。”他的声音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广袖缓缓扬起，指向轮椅上的少谷主，“是他么。”</p>

宁青青仍有些失神，嘴唇刚一动，便见一团圆滚滚的肉山从焰浪下方摔了出来。</p>

浮屠子愕然望着谢无妄的背影，眼角狠狠抽了两下：“道君？”</p>

右前使是真的懵了。</p>

他今日起得比鸡还早，披着星光就直奔青城山而来，没想到刚刚看见青城山的轮廓，道君大人就亲自追来，从自己头上越了过去，生生用七千里肆虐当空的狂火诠释了“火急火燎”这四个字。</p>

这追妻追得，声势也恁浩大了些。</p>

谢无妄侧头瞥过一眼。触到这个平淡的眼神，浮屠子神色一凛，猛地垂下脑袋，心头惊跳不止。</p>

依他多年对这位的了解，此刻是盛怒之极！</p>

在谢无妄的可怕威压之下，青城山众人逐渐站立不稳，一个接一个半屈了膝，弯下脊背。</p>

首当其冲的正是药王谷少谷主音朝凤。他身体本就孱弱，当即口喷鲜血委顿在轮椅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喘起来。</p>

宁青青陡然回神，踉跄一步挡在谢无妄身前，眸中溢满了怒火：“谢无妄！”</p>

谢无妄看了她一眼。</p>

“让开。”他一字一顿。</p>

宁青青胸膛剧烈起伏，她死死掐着掌心，半步不退。</p>

“啪！”身后传来了清脆的破碎声。</p>

一只只酒罐在谢无妄的威压之下接连爆裂，场上酒香四溢。</p>

修为较低的弟子已有些坚持不住。</p>

武霞绮掠了过来，挡在音朝凤的轮椅前面，又惊惧又愤怒。</p>

宁青青倒是没有受到丝毫伤害，谢无妄护着她。</p>

这份庇护，叫她更是急火攻心。</p>

“谢无妄！”她怒道，“你究竟要做什么？”</p>

他仍攥着她一只手腕。</p>

他无意识般捏了几下，疼得她蹙起眉头，唇间不自觉地溢出呜声。</p>

他顿了片刻，长睫垂下，威压与那半边天幕上残留的余火一道散尽。</p>

“京、罗。”他缓缓吐出两个字。</p>

只见左边树梢与右边楼阁顶上各浮出一道灰衫人影，二人双双掠下，单膝跪在谢无妄面前。</p>

“道君。”</p>

“半炷香之前，谁碰过夫人？”谢无妄垂着长眸，语气温凉。</p>

二人齐声开口：“回道君，半炷香之前，夫人在屋中静养，无人接近。”</p>

谢无妄挑了下眉，唇角浮起的笑容冷入骨缝：“是吗。”</p>

宁天玺迎上前来。</p>

他腰间的酒葫芦方才已被威压碾爆，酒液弄湿了半边身体，老人看起来很有几分狼狈。</p>

“道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小徒从来不曾有过半分出格之举，老朽可以用性命担保！”宁天玺压抑着怒火，屈辱地为宁青青辩解。</p>

真是欺人太甚！</p>

面对宁天玺，谢无妄的态度倒是和缓了许多：“宁掌门无需焦急，我没有怪罪夫人之意。”</p>

视线淡淡扫过一圈，落回宁青青苍白愤怒的小脸上。</p>

“谁伤了你？”他再问。</p>

宁青青气笑了，抬手一指：“章天宝啊。”</p>

章天宝吓得不浅：“道君饶命！那日的事情实是误会啊！我若知道是夫人，那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伤夫人一根头发丝哪！我已狠狠罚了自个儿，买那些药材也掏空家底啦！”</p>

谢无妄扫过一眼。</p>

章天宝寒毛倒竖，急得有些口不择言：“道、道君，我真冤枉啊！我这边刚把干女儿送到道君身旁，这种时候避嫌都来不及，哪敢伤害夫人，这不是故意找死吗？我那女儿，绝无取代夫人之意啊！她就是个恭谨柔顺的，道、道君，她，她该没惹道君烦心吧？”</p>

这是搬出那个女子来讨份人情。</p>

谢无妄轻笑了下，淡声道：“不烦心。”</p>

宁青青掐住掌心，不让自己的身体颤动分毫。最不堪的处境，便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下可好，师父和师兄师姐们，都知道她在谢无妄身边什么也不是了。</p>

谢无妄看向她：“不是他。还有谁？”</p>

他带给她的悲愤和羞辱，令她阵阵眩晕，耳畔声声嗡鸣。</p>

她压抑着颤抖：“章天宝行凶的证据你视而不见，定要替他开脱，他伤我一事亦是有目共睹，你还能轻飘飘抹去不成？”</p>

“夫人。”谢无妄声线微沉，“煌云宗三人的尸身我已令人勘验过，与凶案现场痕迹相比对，确是煌云宗宗主走火入魔杀死妻儿无误。在铁证面前，几笔随手画出的血书，实是不值一提。章天宝伤你，我会酌情罚过，我问的是还有谁？这里，还有谁伤了你，告诉我，不要替人隐瞒。”</p>

冷白修长的手指上环着凶煞的焰，如冰冷游动的蛇，他毫不遮掩自己的杀意。</p>

宁青青头晕目眩。分明只有章天宝伤过她，他却非逼着她再指一个人。</p>

“除了章天宝之外，再无人伤我。定要说一人，那就我自己吧，我自伤，你要杀了我么？”看着满地破碎的酒罐，宁青青悲哀地笑起来，“你们不就是要青城山么？大家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你还想怎么样？”</p>

谢无妄眉心微蹙，广袖一拂，收掉了杀焰，不动声色揭过那一出，只道：“北陇灵山灵力丰沛，地理位置亦优于此地，迁宗有利无害，我不明白你究竟有何不满？”</p>

宁青青看着他那双全无波澜的眼睛，半晌，惨笑出声：“谢无妄，你毁了我一个家，又要夺走我另一个家……”</p>

她哽咽着，再说不下去。</p>

空气愈加稀薄，两眼阵阵发黑，几近晕厥。</p>

胸腔中泛起腥甜，她喘息着，不甘地挣扎：“你查了那断簪么？你能解释，死者为何要留下一个‘章’字么！”</p>

谢无妄将她拉进了怀中，语气说不清是温柔还是冷漠：“蚁爬般的字样，你就确定是‘章’？与其为旁人伤神，不如多操心自己。以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p>

说到‘死’字，他那冷白的牙尖微微一磨，像是把那字眼放在口中仔细噙过。</p>

他的手臂将她箍得极紧，全无挣扎余地。</p>

他抬眸，望向宁天玺：“宁掌门，夫人身体不适，我先带她回宫了。”</p>

他并不问她意见，将她柔软纤瘦的身体打横一抱，踏上半空。</p>

宁青青急火攻心，头晕得厉害又反抗不得，只能闭上眼睛，窝在他胸前不住轻-喘。</p>

约摸着过了一刻钟功夫，感觉谢无妄身体一沉，踏上实地。</p>

熟悉的玉梨木香漫过来，浸润她干涩的肺腑。</p>

回来了。</p>

她的心脏又一阵刺痛。细软的手指无力地攥着他的衣裳，下意识地望向东厢。</p>

“这里只有你我。”谢无妄垂眸看她，声音柔和了许多。</p>

她抿住唇，轻轻一哂。</p>

是了，他以为只要把人送走，她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p>

他抱着她大步走入正屋，像放置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一般，将她放进云丝衾中。</p>

这个曾经的家，她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将所有摆设一一道来。</p>

她立刻就发现了不对。</p>

视线掠过他的身侧，望向窗榻。</p>

盆中的蘑菇，已经死去。</p>

它本有一顶翡翠般的漂亮菌帽，一根柔韧通透的杆，在看不见的黑色土层下面，还有无数缕整齐致密的、玉线一般的菌丝。</p>

但此刻，盆中却只有一滩灰黑的腐物，勉强能看出生前伞柄和伞帽的模样。</p>

它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