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涅槃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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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妄的视线缓缓下移。</p>

落到宁青青右边锁骨下方。直到此刻, 他仍然记得十分清楚，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刺进她的身体时，她肩膀微缩, 颤抖着蜷了蜷身躯的模样。</p>

血已冰冷，凝结在她的衣裳上, 深深浅浅一片, 显然那伤口曾经凝上血痂，又再度崩裂过。</p>

雪白的脖颈上也有一道层叠的血线，他记得很清楚，寄如雪用那把匕首压过她的颈子整整三次。</p>

当时他不假思索就把黄小泉打进了界池中，既是因为他本来就要故意遂了寄如雪的愿, 也是因为看不得她再受伤害。</p>

覆在她后背的手掌敏锐地感觉到了那道刀风刮破的细长伤口，一道断续的血线，印在她玉雪般的肌肤上。指尖虚虚抚过，心中觉着，她就像一片碰到就要碎去的柔嫩花瓣，无比脆弱，让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p>

受了这么多伤，她定是痛极。</p>

小脸惨白如雪, 唇色也浅得如同淡樱, 眼底分明蕴着少少的生理泪水, 但她的眼神却是柔韧坚定的，就像……一株被风雨打弯，却丝毫也不服软不认输的小幼苗。</p>

恍神之间, 他忽然想起她其实已有好一阵子不曾向他撒过娇了。</p>

那日传音，正是最后一次。</p>

在那之后，他替她清理胸间淤积的火毒, 她只是把脸埋在软枕里面，默默晕湿一片。再后来，她在青城山出事，却并未在他面前表现出丝毫软弱，只是哀伤地、淡漠地要求和离。</p>

她再没撒娇了，就像丢了那对小木人之后，她再没有做过木雕。</p>

谢无妄的心，忽然没着没落地一沉。</p>

她其实，是有脾气的。他弄丢的，她便不会再给。</p>

如今，他弄丢了她的柔情蜜意。</p>

也弄丢了她。</p>

她一个人，被扔在了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p>

宁青青见他目光暗邃，一直不吭声，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谢无妄，你还行吗？”</p>

他回了下神，微眯长眸，冷硬的齿间咬出一个字：“……行。”</p>

男人怎能说不行。</p>

“行就去捉寄如雪，这里我会看着。”她眨了眨眼睛，踮脚望向那道在废墟中穿梭的身影，抬手一指，“快，还能追上。”</p>

谢无妄却丝毫也不着急，一双大手小心地环着她，像捧一朵云般，将她捧到完好的白玉殿台边缘，随手抓过几块巨大的破碎白石，堆了个稳固的小堡垒，把她圈在里面。</p>

宁青青幽幽叹了口气，从乾坤袋中刨出两粒调元丹，想了想，放回去一粒，然后很大方地用左手捏着一粒丹丸，塞向谢无妄漂亮的唇线。</p>

“吃了药，该有力气干活了吧？”她的神色颇有一点心疼，“这个药丸很珍贵的。”</p>

谢无妄垂下头来，启唇，用冷白的牙尖衔走她手指上的丹丸。</p>

药力化在口中，温暖的热流渗入残破躯体，忽然便有一丝眼热。</p>

他陡然察觉，其实被她碰过的东西，也会变得不一样。她穿过的衣裳，住过的院子，打理过的灵宝，都会带上独特的气息和温度，一碰便知与她有关。</p>

他的生命，早已处处被她染上了明媚温暖的色彩。</p>

“快，去追。”她非常自然地发号施令。</p>

他抬眸，见她盯着那道身影遁走的方向，神色极为专注，就怕看漏一眼叫寄如雪跑了。</p>

他抬起手，抚过她的发丝，动作温柔。</p>

“无事，”谢无妄声线寒凉，“我倒情愿，寄道君能有所作为。”</p>

宁青青见他意有所指，不禁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那道已遁入倾斜界主殿的背影上收回：“？”</p>

长眸微微眯起，他转了身，背对宁青青，很平静地叙述：“倘若我强破须弥芥子，必定极火暴-动道体不稳，寄道君出手，胜率有七成。不过寄道君心中清楚，只杀我一次，是不够的，因为我有两条命。在我用涅槃骨起死回生之时，寄道君将会‘狼狈逃入沧澜界’，实则引我进来，落入二次杀局。计是好计，只可惜两次都毁在了阿青手上。”</p>

周遭的气氛隐隐发生了极微妙的变化。宁青青心神微凛，下意识地将身体稍微缩进了谢无妄方才为她搭的白玉巢中。</p>

谢无妄轻笑一声：“事已至此，倘若功亏一篑，连我涅槃骨都未能毁去，寄道君又如何甘心？只怕拼上性命，也定要灭杀我这副残躯才是。在此之前若能让我亲历丧妻之痛，那寄道君便当真是死而无憾了。”</p>

宁青青远远瞄了一眼那道已经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身影。</p>

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有顺风耳也不可能听到谢无妄的声音。</p>

她恍然明悟：“明白了，逃走的那个不是寄如雪，而是寄如雪这位替身小娇妻的替身。”</p>

寄如雪以男儿之身“嫁”给黄小泉，在某些时候，自然得用上替身。这位心腹替身不可能离他太远，必定就藏在界主殿。</p>

断壁残垣之中，很容易就能掉包两个人。</p>

换作任何一个聪明人，此刻都会选择让那个替身把谢无妄引开，自己或潜伏，或逃走，或是绕回来再次挟持宁青青。</p>

宁青青微微睁大了眼睛，感慨万千：“十分狡猾！”</p>

蘑菇还真没这么多心眼。</p>

谢无妄温凉地笑：“出来吧，给你机会。”</p>

片刻静默之后，界池旁边一座倒塌的雕花塑像后面，缓缓踱出一人。</p>

界池里面战斗激烈，正好掩盖了他藏身的动静。</p>

不是寄如雪又是谁？</p>

只见寄如雪微蹙着眉，似有不解。</p>

谢无妄倚在白玉殿台的扶栏边，居高临下睨着寄如雪，脸色惨白，神态显出些疲惫慵懒。</p>

寄如雪扬起头来，双眉拧在了额间的花底上：“谢无妄，你既什么都算到，为何还要步步入阵？我很了解你，你很狂妄，但从来不会让自己真正伤筋动骨。今日我虽身死，但必定能拼去你唯一的涅槃机会，你觉得值？”</p>

谢无妄轻笑，语气傲慢：“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你，自是不值。”</p>

寄如雪也不恼，只问：“那是为何？”</p>

谢无妄腮骨微动，没回答，转头看了宁青青一眼，目光极复杂。</p>

一顿之后，他偏回头去，语气更懒：“我没有涅槃骨，你若有本事取我性命，只管放马过来。”</p>

寄如雪瞳仁猛烈收缩，一时气息全无，好似僵成了一块木头。</p>

他知道，谢无妄不屑说谎，也没有必要说谎。他说他没有涅槃骨，那就必定没有。</p>

谢无妄他……什么时候用掉了涅槃骨？没了涅槃骨，他竟还敢以身赴险？</p>

“为何？”寄如雪双眉皱得更紧。</p>

“不为何。”谢无妄松开玉栏，顺着破碎殿阶缓步踏下。</p>

浸透了血的衣袍拖曳在地，他的身体略微有一点摇晃，煞得叫人心惊。</p>

寄如雪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一退之后察觉不妥，又强行踏前半步。</p>

血煞的身影一掠而上。</p>

招招皆是夺人性命的绝杀之技。</p>

寄如雪不敢大意轻敌，立刻拿出了十成的实力。</p>

他亦是道君之身，哪怕不能动用灵力，肉-身也是极其强悍的。</p>

这二人打斗起来，动静虽然不及黄小泉那么声势浩大，但也是拳拳到肉，如金石相击。</p>

谢无妄与黄小泉拼杀之时已身受重伤，周身处处是破绽，寄如雪明显占了上风，但心中却是更加惊骇。</p>

他发现，谢无妄好像根本就不会痛。打断了骨头，他唇畔的笑容连晃也不曾晃一下。</p>

就像一件没有情绪的兵器，以一成不变的姿态，战斗至死。</p>

这样的对手，足以让任何人心惊肉跳。</p>

“谢无妄！”错身而过时，寄如雪忍不住低声吼道，“你这一族，究竟是人不是！”</p>

谢无妄反手切他颈脉，轻笑着，漫不经心：“是不是人？说不好。”</p>

几招之后，谢无妄胸骨又凹陷了两处，寄如雪也受了些皮肉伤，几处并非要害的地方渗出了血来，洇湿了大红嫁衣。</p>

寄如雪低头看了看自己轻伤的身体，冷声道：“可惜。你伤势太重，大失水准。今日是我趁人之危了，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十招，你必败无疑。”</p>

“那又如何。”谢无妄只低低一笑，凌厉攻上。</p>

他身上的新旧伤一齐裂开，暗色血液挥洒之间，冷白容颜就像冥界修罗。</p>

二人浴着血，杀意冲天。</p>

宁青青抿住唇，心下有那么一丢丢后悔——要是早知道寄如雪这么难打，她方才就把两粒调元丹都塞给谢无妄吃了。</p>

她转动视线，望向破碎界池。</p>

那边的战斗也很艰难。</p>

龙曜是谢无妄的本命剑，与他气息相通。</p>

黄小泉这只傻狗被‘绝杀谢无妄’这个执念控制，拼了命地攻击龙曜。</p>

器灵便趁机大肆抢夺那些无主的混沌界力。</p>

只要夺取过半界力，它便会成为沧澜界的新界主。</p>

“黄小狗你是不是个真傻子！”宁青青气到炸毛，“器灵要是赢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p>

她把龙曜扔下去牵制器灵，是要让黄小泉自己收回那些界力的。</p>

谁知这傻子却跑去对付龙曜。</p>

她愁得薅住了自己的头发。</p>

“……咦？”</p>

宁青青双眼忽地一亮，想起了当日与器灵的对话——</p>

——“能不能给大师兄制造一个妄境，然后把他体内的心魔也引到妄境里面消灭？”</p>

——“首先，找一件神器。第二，弄死里面的器灵，让我上位。第三，让那个需要帮助的人毁掉这件神器，就可以给他制造妄境。”</p>

她自动忽略了对话中的粗鄙之词，只留下个中精华。</p>

所以此刻的情况是，找到了沧澜界这个大神器，界主黄小泉虽然还没死，但是神器之力已经混沌破碎，他失去了界主之位，并且，方才与谢无妄一战中，黄小泉亲自把界池打成了这副鬼德性，与毁掉也相去无几。</p>

制造妄境的基本要素大致是齐全了。</p>

“龙曜！”</p>

“嘤！”</p>

宁青青扶着白玉栏翻下去，脚步微微踉跄，扑入混沌界池，一把抓住了她的大宝贝。</p>

她已顾不上混沌界力会不会伤害身体了，因为器灵一旦得手，她也只有死路一条。</p>

双手握紧龙曜，霎那之间，心念相通。</p>

“嘤——”</p>

寄如雪冷若冰霜的声音渐渐模糊：“二十招内，谢无妄，你必死无疑……”</p>

……</p>

……</p>

白光泛滥，宁青青急急睁开眼睛，顶着一片刺目光线望了出去。</p>

青砖黄瓦，她身处枝头，俯视着熟悉的庭院。</p>

煌云宗。</p>

成功了！</p>

借助汲取的混沌界力，龙曜成功制造妄境，将黄小泉带回了从前的记忆中。</p>

宁青青低头一看，只见黄小泉正满脸暴躁地和黄小云说话。</p>

黄小云神色怯懦，弱弱地拽着他的衣袖：“哥，哥！求你了，不要告诉爹！爹会打死他的！”</p>

黄小泉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妹妹：“怎么会有你这种蠢货！给人骗了身子还护着他？你要护到几时？音朝凤他敢不娶你？敢不娶，老子要了他的狗命！松开！我这就去与爹爹说！”</p>

“不要不要不要！是我自愿的，是我，是我勉强他的，是我一厢情愿，都是我一厢情愿，求你了，别告诉爹！我配不上他，我哪敢奢望嫁给他……哥你不要再逼我了！你伤害他，那就是叫我去死啊！”黄小云泣不成声，“你要逼我死是不是？”</p>

黄小泉险些被这个猪油蒙心的妹妹气得厥过去。</p>

宁青青心下有一点焦急。</p>

她时间不多。谢无妄打不过寄如雪，器灵也在疯狂夺取混沌界力。</p>

她必须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让黄小泉清醒过来。</p>

身体一动，她蓦地发现不对劲……</p>